永和十三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昭华公主云璃斜倚在暖阁的窗边,望着外面细雪纷扬,落在朱红宫墙上,落在枯寂枝头,将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凄冷的白中。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指尖迅速消融,只留下一抹湿痕。
侍女知秋脚步匆匆地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惶恐。
“殿下,”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宫外……宫外都在传……”
云璃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声音平静无波:“传什么?”
“一句谶语。”知秋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凤主天下,帝星陨落’!”
窗边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云璃缓缓收回手,转过身。暖阁内的炭盆烧得正旺,映得她白皙的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可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却瞬间结满了冰霜。
凤主天下?这深宫之中,能被称作“凤”的,除了她这个中宫嫡出的公主,还有谁?帝星陨落……她的父皇……
“从哪里传出来的?”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不、不知道,仿佛一夜之间,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知秋急得快要哭出来,“陛下听闻后,在御书房大发雷霆,已经杖毙了两个妄议的宫人!国师……国师大人也被紧急传召入宫了!”
谢珩。
听到这个名字,云璃的心猛地一沉。
当朝国师,谢珩。年仅二十二岁,便已执掌司天监,深得父皇信任。他清冷如玉,测算天机,是朝中一股超然的存在。这则动摇国本的预言,经由他的口,将会被赋予何等沉重的分量?
她几乎能想象到,此刻前朝的那些大臣,尤其是她那几位野心勃勃的皇兄,会如何利用这句谶语,将矛头指向她这个“凤女”。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比这初雪更冷上十分。她这几年来在深宫中如履薄冰,不争不抢,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终究还是抵不过一句轻飘飘的预言。
接下来的两日,皇宫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潮汹涌。
云璃称病未出昭阳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窥探的、审视的、甚至是恶意的目光,无处不在。她在等,等一个裁决。她知道,父皇绝不会允许任何威胁到皇权与国祚的存在,哪怕这个存在是他的亲生女儿。
第三天午后,雪停了,天色依旧阴沉。
御前总管大太监手持明黄圣旨,踏着未化的积雪,来到了昭阳殿。
“昭华公主接旨——”
云璃整理好衣裙,在知秋担忧的目光中,平静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该来的,总会来。
圣旨文辞骈俪,但核心意思却简单而残酷。为了平息“不祥之言”,稳固国本,皇帝陛下亲自下旨,将她——昭华公主云璃,赐婚于国师谢珩。
“……择吉日完婚,望二人同心,上护国运,下安民心,钦此——”
“儿臣,接旨。”云璃叩首,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她高高举起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决定她命运的明黄绸缎。
果然如此。
将她这个“祸患”交给能沟通天意的国师“监管”,既是安抚民心,也是将她置于最严密的控制之下。一石二鸟,果然是帝王手段。
太监宣完旨便离开了。知秋上前扶起她,眼圈泛红:“殿下,这……国师大人他性情清冷,不近女色,这岂不是委屈了您……”
云璃站起身,轻轻拂了拂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委屈?”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圣旨,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这绸缎,“这或许,是本宫最好的出路,也未可知。”
嫁给谢珩,至少能暂时跳出皇子们夺嫡的漩涡,避开那些更龌龊的算计。国师府,未尝不能成为一个新的棋局。
赐婚的圣旨同样送到了观星台。
年轻的国师谢珩屏退了众人,独自立于高台之上,夜空中的星子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内侍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试图从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却徒劳无功。
“有劳公公。”谢珩的声音清冽,如同玉石相击。他接过圣旨,并未多言。
内侍监讪讪离去后,谢珩的目光从星空收回,落在了手中这卷决定他婚姻的诏书上。
“凤主天下,帝星陨落……”他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圣旨冰凉的边缘。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昨日在宫中远远瞥见的那道身影——昭华公主云璃。她正于梅林中赏雪,披着一件月白的斗篷,侧影单薄而安静,与宫中其他或明艳或娇俏的公主截然不同。
当时他并未在意。
直到今夜,观测星象时,他清晰地看到,代表公主命格的那颗星辰,其光芒竟隐隐与紫微帝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勾连,光晕朦胧,吉凶难辨。
而更让他心神微动的是,在看到她的一刹那,他的心竟毫无征兆地刺痛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仿佛是错觉。
谢珩微微蹙眉,将这莫名的生理反应归咎于夜风寒凉。
他展开圣旨,又看了一遍。
这盘为了稳住国运的棋,终究是开始了。
只是,棋局之上,执子之人,当真能永远冷静自持吗?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心口那早已平复的细微痛处,望着昭阳殿的方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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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被恭敬地置于案上,明黄的绸缎像一道灼人的火焰,将昭阳殿内惯有的清冷与宁静烧得干干净净。
侍女知秋忧心忡忡地奉上新茶,看着静立窗前的公主,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殿内炭火噼啪作响,衬得气氛更加凝滞。
“知秋,”云璃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觉得,国师是何等样人?”
知秋一愣,仔细斟酌着用词:“国师大人……乃天人之姿,清贵绝尘,只是……性子过于冷了些,听说从不与人亲近。”
“是啊,冷。”云璃轻轻重复着这个字,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一个冷情冷性、只忠于天道与皇权的国师,一个被预言可能倾覆王朝的公主,这桩婚事,在世人眼中,恐怕是她云璃高攀,更是父皇仁德,给她这个“不祥之人”寻了一个最体面也最严密的囚笼。
可她,偏偏不想认命。
她走到妆奁前,拿起一支素净的白玉簪。簪身温润,却透着一股子寒意。就像她如今的处境,看似尊荣无双的赐婚,内里却是步步杀机。
“父皇此举,一为安抚,二为监视。将我置于国师府,总比留在宫中,被哪位皇兄利用,或是‘意外’殒命要来得好。”她语气平静得像在分析别人的事,“嫁给谢珩,至少国师府超然物外,暂无党争。于我而言,是危,也是机。”
知秋似懂非懂,只觉得眼前的公主殿下,比那深不可测的国师还要让人看不透。
云璃指尖摩挲着玉簪,眼神逐渐锐利。她想起去年秋猎,无意中听到三皇兄与门客的密谈,言语间对谢珩颇为忌惮,又隐隐流露出拉拢之意。或许……她可以……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她心中初现雏形。这盘棋,她绝不能只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与此同时,观星台顶层的静室内,茶香袅袅。
谢珩并未如内侍监所想的那般平静。他屏退左右,独自对弈。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局势微妙。他执白子,落子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然而,当他的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昭阳殿的方向时,指尖的棋子总会微不可查地停顿一瞬。
“老师。”一个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他的亲传弟子,司天监少监林枫。
“进。”
林枫入内,看到棋盘,又看到老师眉宇间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凝滞,心中了然。他低声道:“老师,公主那边已经接旨。宫中各方反应不一,除了太子,几位殿下似乎都有些……失望。”
谢珩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意料之中。”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林枫试探地问,“公主殿下毕竟牵扯‘凤命’预言,留在身边,恐是隐患。”
谢珩终于抬起眼,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陛下的旨意,便是最好的安排。既然是‘隐患’,置于眼前,总比藏在暗处要好掌控。”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况且,她也并非寻常女子。”
林枫一怔。他跟随老师多年,从未听过他对任何一位皇室女眷有过如此评价。
谢珩没有解释。他只是在想,那位昭华公主在接旨时,该是何等表情?是惊恐,是愤怒,还是……如他远远瞥见的那般,沉静如深潭?
心口那细微的刺痛感再次隐约传来,这一次,伴随着一丝极淡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桂花香气。他微微蹙眉,将这归咎于连日观测星象的疲惫。
棋局未定,变数已生。
这盘以婚姻为名的棋,他本是唯一的执棋者。但现在,他似乎感觉到,棋盘的另一端,悄然坐下了另一位对手。
而她,或许比他预想的,更难应付。
赐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宫廷内外。
皇后派人送来了丰厚的赏赐,言语间多是安抚与告诫,让她谨守本分,莫要辜负圣恩。几位妃嫔也各有表示,或真心或假意。
而云璃的几位皇兄,反应则微妙得多。太子派人送来一柄玉如意,寓意“如意”,二皇子妃派人送来几匹珍贵的云锦,说好日子多裁几身新衣裳。三皇子则干脆没有露面,其母妃德妃倒是送来一对翡翠镯子,笑着说“给公主添妆”。
云璃一一应对,礼仪周全,神情温婉,看不出丝毫破绽。
只有回到内室,屏退左右,她眼底才会掠过一丝冷芒。
“知秋,将德妃娘娘送来的那对翡翠镯子收起来,入库封存。”她淡淡吩咐。
知秋不解:“殿下,那镯子成色极好……”
“成色太好,才烫手。”云璃打断她,“德妃母子向来无利不起早,此时示好,非福即祸。”她记得清楚,那预言最初流传的渠道,似乎与三皇兄门下某个清客有所关联。
除掉她,就等于间接打击了太子的力量和威信。
她感觉自已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四周是迷雾,是暗礁。而她那未来的夫君,国师谢珩,是这迷雾中最高深莫测的存在,是她的监牢,也可能……是她唯一能借以破局的刃。(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