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破晓之前,暗流如沸

    夜雨毫无征兆地降临青木山脉。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敲打在灵境管理处新修的青瓦屋檐上,发出“嗒、嗒”的脆响。不过半柱香时间,雨势骤然转急,万千雨丝连成一片灰蒙蒙的帷幕,将整座山峦笼罩在潮湿的黑暗里。雨水顺着瓦沟汇聚成流,从檐角倾泻而下,在石阶前砸出深深的水洼。

    陆远坐在二楼的案前,窗户开着一线缝隙,潮湿的山风夹杂着雨沫卷入,吹得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灯芯已经剪过三次,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射出他伏案的剪影,随着火焰的摇曳而变形、拉长,像一头蛰伏的兽。

    桌上摊着三份文书,每一份都代表着不同的压力。

    左边是张大山傍晚送来的《碧玉潭修复工料清单》,纸张边缘还沾着泥点。陆远的指尖划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修复被炸毁的水坝需要精铁两百三十斤、青岗石五十七方、十年生铁木二十根;净化被“腐阴草”污染的潭水,需要三百二十张“清秽符”,每张市价五两银子;重新铺设栈道的人工,需要三十个杂役劳作整整十天...

    仅仅是修复,就要花掉灵境开业以来三分之一的利润。而这还不算因线路关闭导致的每日损失——碧玉潭线路原本预计每天能接待十五人,每人收费三两银子,这就是四十五两的日收入。

    中间那份,是金石门石坚派亲信弟子快马送来的《合作意向书(修订第三版)》。鎏金封皮在灯下泛着低调的光泽,里面的条款优厚得让人起疑。金石门不仅承诺承担碧玉潭线路重建成本的三成,还主动提出派驻两名筑基初期弟子、五名炼气后期弟子“协助安保”,更许诺将“金石探秘”线路前三个月的收益全部归灵境所有。而他们要的,只是在灵境深处设立一个“地质观测点”,并拥有对“特殊矿物”的优先勘探权。

    太优厚了,优厚得不正常。陆远翻阅过青木宗与外界合作的旧例,哪怕是盟友之间,也罕有如此让步的条款。

    右边,则是一张普通的素白宣纸,纸上七个歪斜的血字:“知情者,不得好死。”血迹已经氧化发褐,在纸面上洇开狰狞的脉络。字是用手指蘸血写成的,力道极重,最后一笔几乎划破纸张。

    这张纸是半个时辰前,被一柄生锈的匕首钉在管理处门板上的。匕首刺入木头的闷响惊动了守夜的杂役,等人开门查看时,只看到雨夜中一道模糊的黑影消失在林间小径。

    陆远伸手触摸那些血字,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质感。他的眼神平静,但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凝聚——那是他在原世界带高危旅行团时,面对山洪预警、遭遇劫匪时才有的眼神:极度冷静之下的全神戒备。

    “他们越来越急了。”

    韩枫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山雨夜的寒气。他刚巡夜归来,深灰色的宗门劲装被雨水浸透大半,紧贴在精悍的身形上。蓑衣挂在臂弯,雨水正成串滴落,在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渍。他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剑柄上,那是常年养成的习惯——剑修的剑,永远在最短的出击距离。

    陆远没有抬头,手指轻轻敲击着血书的边缘:“恐吓升级了。从暗中破坏到杀人灭口,再到公开威胁。这说明我们的调查方向是对的,有人怕了。”

    “王癞子有消息了。”韩枫将蓑衣挂在门后,走到火盆边蹲下,伸手烤火。橙红的炭光映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雨水从他发梢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轻响。“我在山南黑市的线人,三天前看见他在‘醉仙坊’二楼雅间出现。身边跟着两个生面孔,穿黑色劲装,腰间鼓囊,从走路的姿势看,不是普通打手——下盘稳,气息沉,至少炼气五层以上。”

    “醉仙坊...”陆远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那是黑煞帮罩着的赌坊。掌柜侯三,我查过他的底细,原本是青木宗外门弟子,二十年前因偷窃丹药被逐出宗门,后来在黑市混出了名堂,五年前搭上黑煞帮,成了他们在青木镇的三号人物。”

    韩枫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用油纸包裹的东西。打开油纸,里面是一片撕下的衣角,粗麻布料,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强行扯下。衣角上沾着暗褐色的污渍,在灯光下泛着可疑的光泽。

    “这是线人偷偷塞给我的。他说王癞子当时左臂有伤,包扎的布条渗血,穿的正是这种杂役服。”韩枫的声音低沉下去,“更麻烦的是,那个线人昨天失踪了。他常去的茶摊老板说,前天傍晚有人看见他被三个黑衣汉子‘请’走,之后就再没回来。”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雨声、炭火的噼啪声,以及两人压抑的呼吸。

    陆远缓缓站起身,木椅在地板上拖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走到窗前,推开那扇半掩的窗户。冰冷的雨雾扑面而来,带着泥土、腐叶和远处灵药田传来的淡淡药香。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只有远处弟子宿舍零星的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斑,像困在琥珀里的萤火。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潮湿的窗棂上敲击——这是他在原世界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三短一长,停顿,再两短三长。如果有懂摩斯密码的人在场,会听出那是“危险”和“等待”的信号。

    “三个问题。”约莫半盏茶时间后,陆远转过身,油灯的光从他背后照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线条,让那双眼睛深陷在阴影里,只有偶尔闪过的锐光。“第一,刘管事一个外务堂管事,月俸二十两银子,哪来的能量让黑煞帮的三号人物为他杀人?侯三这种人,认钱不认人,雇他杀一个杂役,市场价至少五十两。刘管事付得起?”

    “第二,”他走回案前,手指点在《碧玉潭修复清单》的“雾隐石”条目上,“王癞子偷走的三十六块雾隐石,是布置低阶幻阵的核心材料,每块市价三两银子,总共一百零八两。他一个每天挣十文钱的杂役,偷这个干什么?卖给谁?青木镇有能力吃下这批货的商铺只有三家,我都暗中查过,最近三个月都没有收购记录。”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陆远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撮灰白色的粉末,用油纸小心地包着。“李二中的‘蚀骨散’,是丹方上明确记载的‘修士专用毒药’。炼制需要三种灵草:腐骨花、阴魂藤、断肠草。这三样东西,世俗药铺根本没有,只有修士的丹房才可能备存。刘管事一个炼气六层,连丹火都控不好,他从哪里弄到的?”

    韩枫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凑近那撮粉末,小心地嗅了嗅,脸色变得凝重:“确实是蚀骨散,而且...成色不差。炼制者至少是筑基期,对火候掌控很老道。”

    “所以,”陆远合上木盒,发出一声轻响,“我不怀疑,我确定——幕后不止刘管事一个人。”

    他抽出一张全新的宣纸,铺在案上,提笔蘸墨。笔尖是上好的狼毫,吸饱了墨汁,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

    “我们来画一张网。”

    笔尖落在纸上,游走,勾勒。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在清水里滴入的血液。

    最中央是“李二命案”。向左延伸出三条线:一条指向“小三子(失踪)”,一条指向“王癞子(在逃)”,一条指向“蚀骨散来源”。向右也延伸出三条线:一条指向“碧玉潭破坏”,一条指向“材料失窃”,一条指向“刘管事”。

    陆远在“刘管事”周围画了一个圈,墨迹很重,几乎要划破纸张。又从圈上引出新的支线:“赌债(醉仙坊,欠银一百五十两)”→“黑煞帮侯三(中间人)”→“材料销赃渠道(未知)”。然后在“蚀骨散”旁边重重打了个问号,墨点溅开,像一滴血。

    “看明白了吗?”陆远放下笔,笔杆在砚台边缘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所有线索都指向刘管事,但所有线索都断在关键处。小三子失踪,王癞子在逃,毒药来源不明,销赃渠道未知。如果我们现在去执法堂指控刘管事,他能拿出一百个理由脱身——赌债可以说是一时糊涂,黑煞帮可以说是侯三个人行为,命案更是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至于蚀骨散?他大可以说是我栽赃。”

    韩枫盯着那张网,眼神锐利如剑。突然,他伸手接过笔,在“蚀骨散”和“刘管事”之间画了一条虚线,虚线穿过纸张中央,指向边缘空白处,在那里写下三个字:丹鼎阁。

    “你的意思是,毒药这条线,可能通向...那里?”

    “李长老私下跟我说过,刘管事有个堂兄,叫刘玄,在内门丹鼎阁担任采药执事,筑基初期修为。”陆远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几乎被雨声淹没,“丹鼎阁掌管全宗丹药炼制、分配,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丹药——也包括一些‘特殊用途’的丹药。”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刹那间照亮两人凝重的脸,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变形,像两张紧绷的弓。雷声紧随而至,滚滚而来,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瓦片上的积水簌簌落下。

    “如果牵扯到内门丹鼎阁...”韩枫深吸一口气,炭火的热气混合着雨夜的湿冷涌入肺叶,“事情就复杂了。丹鼎阁在宗门地位特殊,掌管修炼资源,连执法堂都要让他们三分。”

    “所以我们需要铁证。”陆远将那张血书拿起,移到油灯上方。火焰舔舐纸角,纸张迅速蜷曲、发黑,化为片片灰烬,落在砚台里,与残墨混成一团污浊。“在拿到铁证之前,我们要做三件事。”

    他伸出三根手指,指节分明,在灯光下像白玉雕成。

    “第一,安保升级。从明天开始,所有游客进入灵境前,必须经过韩师兄你的‘清心咒’探查——不是敷衍了事,是真正激发咒文,查验是否有恶意、是否携带违禁物。所有饮食,从采购、运输、储存到上桌,全程三人监督,互相见证。厨房加锁,钥匙由你、我、张大山各持一把,必须三人同时到场才能打开。”

    “第二,调查加速。王癞子这条线不能断,醉仙坊要盯紧,但不要打草惊蛇。我会让张大山找几个机灵的杂役,扮作赌客进去摸情况。记住,只观察,不接触,不追问。”

    “第三——”他顿了顿,手指收回,握成拳,指节微微发白,“我们要主动出击。”

    “出击?”韩枫皱眉,“现在敌暗我明,我们连对手有几个人、藏在哪都不知道...”

    “正因敌暗我明,才不能坐以待毙。”陆远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暗夜中突然出鞘的剑,“刘管事最想要什么?是把我们赶出灵境,恢复他对外务堂资源的掌控,继续他的灰色生意。那我们偏要在这个时候,把生意做得更大,声势造得更响,响到全宗上下都盯着这里,响到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从抽屉底层取出一份卷宗,羊皮封面,用红绳仔细捆扎。解开红绳,展开卷宗,里面是石坚的亲笔信,以及厚厚一叠金石门提供的勘探资料。

    “金石门的合作意向书,我研究了整整三天。”陆远的指尖划过那些工整的字迹,“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金石探秘’旅游线路。石坚在信里用了很多隐语,但我看懂了——他们怀疑青木山脉深处,有一条未发现的‘碎星铁矿脉’。这种矿石是炼制飞剑的核心材料之一,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市价十枚中品灵石。”

    韩枫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碎星铁?那是炼制本命飞剑的顶级辅材!如果真有一条矿脉...”

    “如果真有一条矿脉,足够改变青木宗在整个天玄界的地位。”陆远接话,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但勘探矿脉需要大规模法术探测、需要开凿探井、需要调动大量人力物力。这会惊动很多人——宗门内其他派系、周边的其他宗门、甚至可能引来更远处的觊觎者。”

    他翻到资料最后一页,那里用朱笔画了一个圈,圈内写着四个小字:低调为先。

    “石坚选择和我们合作,是看中我们‘民间项目’的身份。旅游线路做勘探掩护,游客流动掩盖人员往来,灵境收入支付勘探成本——完美。”陆远合上卷宗,“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我们就是发现矿脉的功臣,从此在宗门站稳脚跟。赌输了...”

    “赌输了,我们就是擅自引外宗入山、破坏宗门矿脉的罪人。”韩枫接上后半句,脸色凝重,“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陆远坦然道,“但正因为只有五成,我们才要借金石门的力量。互相借力,互为盾牌。”

    他重新展开那份意向书,手指点在签名处:“明天一早,我会派人快马送信给石坚,约定三日后在灵境举行正式签约仪式。这三天时间,足够我们把声势造起来,也足够...让暗处的人跳出来。”

    韩枫明白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乱来。那么多眼睛盯着,任何小动作都会被放大。”

    “不止如此。”陆远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某种冰冷的计算,像棋手落下关键一子时的表情,“签约仪式上,我会宣布两件事:第一,灵境项目正式设立‘安全基金’,所有利润的百分之五存入基金,用于奖励提供破坏行为线索者。线索一经核实,最低奖励十两银子,上不封顶。第二,我们将与执法堂建立直通渠道,任何涉及灵境的破坏事件、伤害事件,可直接上报内门执法殿,跳过外务堂的一切中间环节。”

    这是阳谋。赤裸裸的阳谋。

    用利益分化可能的帮凶——十两银子,够一个杂役挣三年。用制度抬高破坏的成本——直通内门,意味着任何小动作都可能直接捅到高层面前。

    韩枫看着眼前这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忽然想起李长老评价陆远的那句话:“此子虽无灵力,却善借势。借势如御风,可扶摇九天,亦可覆舟于海。用好了是利器,用不好...恐伤己身。”

    雨势渐小,从滂沱转为淅沥,最后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一声,一声,敲打着黎明前的寂静。

    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陆远在天亮前一个时辰就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怎么睡。草草洗漱后,他叫来张大山,吩咐三件事:第一,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去金石门驻地,信里除了约定三日后签约,还附了一份详细的仪式流程和宾客名单;第二,开始筹备仪式所需物资——彩旗、红毯、礼台、宾客座椅、茶点;第三,加强灵境各处的巡逻,特别是碧玉潭废墟和仓库区域。

    张大山领命而去,脚步匆匆。这个曾经的憨厚杂役,在陆远手下历练了两个月,如今已经隐隐有了管事的气度,只是眼底还带着对陆远毫无保留的忠诚。

    辰时初,陆远亲自下山,去拜访青木镇上有头有脸的十二位富绅。他带着精心准备的请柬——不是普通的红纸请帖,而是用淡金色云纹纸制成,内页用蝇头小楷工整书写,落款处盖着灵境的公章和陆远的私印。每份请柬还附赠一小盒“安神香”,那是韩枫用灵境特有的“静心草”炼制的,对凡人有宁神助眠之效。

    富绅们反应各异。赵老爷捻着胡须,看着请柬沉吟良久,最后缓缓点头:“陆先生相邀,老朽自然要到。只是...听闻灵境近来不太平?”

    “些许宵小作祟,已报请执法堂处置。”陆远微笑,“赵老爷放心,签约当日,执法堂严明执事将亲自到场观礼。”

    听到“执法堂执事”五个字,赵老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终于露出笑容:“那就好,那就好。三日后,老朽定当准时赴约。”

    其他富绅的态度也大同小异——在得知执法堂会来人后,原本的迟疑都变成了应承。陆远心中明白,这些人精一样的商人,最懂看风向。执法堂的出现,意味着宗门对灵境项目的态度。

    午时,陆远回到灵境,发现韩枫已经等在那里。

    “侯三今天上午去了镇外两次。”韩枫开门见山,“第一次是辰时三刻,骑马往北,去了黑风洞方向,一个时辰后回来。第二次是巳时末,步行去了镇东的‘悦来茶馆’,在二楼雅间待了半个时辰,出来时脸色很难看。”

    “和他见面的人是谁?”

    “没看清。”韩枫摇头,“雅间窗户关着,门口守着两个黑衣汉子。不过我注意到,那间雅间是茶馆老板长期预留的,据说只给‘贵客’用。”

    陆远沉吟片刻:“继续盯着。另外,王癞子那条线...”

    “有进展。”韩枫从怀中取出一小块碎布,深蓝色,质地粗糙,“这是在醉仙坊后巷的垃圾堆里找到的,上面有血迹,和张大山确认过,是杂役服的布料。而且——”他顿了顿,“血迹里有很淡的灵力残留,应该是修士的血。”

    “修士的血?”陆远接过碎布,对着光仔细看,“王癞子只是个凡人...”

    “所以受伤的不是他。”韩枫眼神锐利,“是和他接触的修士。而且从血迹的灵力性质判断,修炼的功法...偏阴寒。”

    阴寒功法。陆远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取出那份记录了刘管事堂兄信息的纸条。上面有一行小字:刘玄,筑基初期,主修《寒水诀》,丹鼎阁采药执事。

    “有意思。”陆远将碎布小心收好,“继续查,但不要打草惊蛇。三日后仪式前,我们需要所有碎片都到位。”

    韩枫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陆远,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你这招引蛇出洞,太险了。”韩枫的声音很低,“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等于给了暗处的人最好的机会。如果他们在仪式上搞出什么大动静...”

    “那就让他们搞。”陆远转身,望向窗外正在搭建的礼台雏形,“怕的不是他们动,而是他们不动。只要动了,就会留下痕迹。而留下痕迹...”他转头看韩枫,眼中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我们就能抓住尾巴。”

    韩枫看了他片刻,终于点头:“我明白了。这三天的安保,我会安排到最细。”

    “有劳。”

    韩枫离开后,陆远一个人在房间里站了很久。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青木山脉的地图,是他这两个月根据记忆和实地探查绘制的。地图上,灵境的位置被朱笔画了一个圈,周围延伸出许多细线,指向各个方向。

    其中一条线,从灵境向北,穿过三道山脊,终点标着“黑风洞”三个字。旁边还有一行小注:悬崖洞穴,易守难攻,疑似黑煞帮据点。

    另一条线向西,指向青木镇,在“醉仙坊”的位置画了个叉。

    第三条线,蜿蜒向上,指向主峰高处,那里标注着“丹鼎阁”。

    三条线,三个方向,三个潜在的对手。

    陆远的手指依次划过这三条线,最后停在丹鼎阁的位置,轻轻敲了敲。

    “会是你吗,刘玄师兄?”他轻声自语。

    窗外传来喧哗声,是张大山在指挥杂役们搭建礼台。木料碰撞声、吆喝声、锯子拉过木头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忙碌的声响。

    这声音让陆远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地图卷起收好,然后推门下楼。

    无论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明处的工作,必须继续。

    第三天,距离签约仪式还有一天。

    整个灵境都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氛。彩旗已经全部插好,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礼台搭建完毕,铺上了崭新的红毯;宾客座椅整齐排列,每张椅子旁都准备了小几,几上放着茶具和点心盘。

    但在这份喜庆的布置之下,是暗中加强了三倍的守卫。韩枫将外门弟子中可信的七个人分成三班,日夜巡逻,重点看守仓库、厨房、水源地。他自己则坐镇管理处,神识时刻笼罩着整个灵境入口区域,任何一丝异常的灵力波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陆远也没有闲着。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将灵境开业以来的所有账册、记录、文书重新整理、誊抄、备份。重要的原件锁进特制的铁箱,钥匙只有一把,贴身收藏;副本则分成三份,一份留在灵境,一份准备交给李长老,一份...他打算在仪式后,托石坚带去金石门保管。

    这是他在原世界学到的习惯:重要文件,永远要有异地备份。

    傍晚时分,张大山带来一个消息:刘管事今天一整天都没出现在外务堂。

    “说是身体不适,告假了。”张大山压低声音,“但我让在镇上的眼线去看过,刘府大门紧闭,后门倒是有几拨人进出,都是生面孔,走路带风,看着不像善茬。”

    陆远点头表示知道了,让张大山继续去忙。

    身体不适?怕是心里有鬼吧。

    夜幕降临时,陆远独自登上灵境最高处的“望霞坡”。这里原本是观景台,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山风呼啸而过,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灵境入口广场。彩旗在暮色中变成模糊的影子,礼台像一只蛰伏的红色巨兽。远处,青木镇的灯火星星点点亮起,更远处的主峰隐在夜色中,只有几处殿宇还亮着光,像悬在夜空中的星辰。

    陆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他在等。

    等一个信号,等一个变数,等暗处的人按捺不住。

    亥时初刻,山下传来马蹄声。不是一匹,是至少五匹,马蹄铁敲击石板路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清晰。马蹄声在灵境入口处停住,接着是压低的人语声,片刻之后,脚步声往山上来。

    不是韩枫,韩枫的脚步声不会这么重。

    陆远转身,看向来路。黑暗中,几点灯笼的光晕摇晃着靠近,光晕中映出几张脸——是金石门的人,为首的正是石坚。

    “石师兄?”陆远有些意外,迎上前,“不是说好明日才...”

    “情况有变。”石坚摆手打断他,脸上少了一贯的从容,多了几分凝重。他示意身后的弟子在四周警戒,然后拉着陆远走到观景台角落,压低声音:“我收到密报,黑煞帮今晚有动作。”

    陆远心头一凛:“什么动作?”

    “不清楚,线人只说‘子时动手,目标灵境’。”石坚盯着陆远的眼睛,“陆老弟,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仪式推迟,人员疏散,等风波过去再说。”

    山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

    陆远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摇头:“不能推迟。”

    “为什么?”石坚皱眉,“你这是拿所有人的安全冒险!”

    “因为推迟了,他们就永远不会动手了。”陆远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很冷静,冷静得近乎残酷,“石师兄,你比我更清楚,暗处的敌人最可怕的是什么?是不知道他们在哪,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手。现在他们给了时间、给了地点,这是机会——抓住他们,一劳永逸的机会。”

    石坚看着他,看了很久。灯笼的光在他脸上跳跃,让他的表情在明暗之间变幻。

    “你真是个疯子。”最后,石坚说,语气里却没有责备,反而有一丝欣赏,“不过...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能以凡人之身,在这修真界搅动风云了。”

    他转身,对身后的弟子打了个手势。五个金石门弟子迅速散开,消失在周围的黑暗里,像水滴融入大海。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金石门...奉陪到底。”石坚拍了拍陆远的肩膀,“子时,我会带人埋伏在广场四周。只要他们敢来...”

    他没说完,但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陆远拱手:“多谢。”

    石坚摆摆手,转身下山。灯笼的光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望霞坡上,又只剩下陆远一人。

    他抬头看向夜空。今夜无月,只有满天星斗,密密麻麻,像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北斗七星悬在北天,勺柄指向西方——已是深秋了。

    子时动手...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陆远走下望霞坡,回到管理处。韩枫已经在那里等着,见他回来,立刻递上一张纸条。

    纸条是刚刚收到的,用飞剑传书。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黑风洞有异动,十余人往灵境方向移动,修为不详,预计子时前抵达。韩师兄,早作准备。”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三道波浪线。那是韩枫和某个线人约定的暗号。

    “十余人...”韩枫声音低沉,“如果都是修士,哪怕只是炼气期,我们也很难应付。加上金石门的人,勉强能一战,但难免伤亡。”

    陆远没有说话。他走到案前,提笔,在一张空白符纸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然后取出那枚李长老给的传讯玉简,将符纸贴上去,灵力注入。

    玉简亮起微光,符纸上的字迹逐渐消失,像是被吸了进去。

    “你这是...”韩枫疑惑。

    “给李长老和严执事的紧急传讯。”陆远收起玉简,“我把黑煞帮可能夜袭的消息报上去了,请求执法堂支援。如果一切顺利,子时之前,执法堂的人就会到。”

    “他们会来吗?”

    “会。”陆远肯定地说,“因为我在传讯里加了一句:此事可能涉及内门弟子,若处理不当,恐损宗门声誉。”

    韩枫恍然。宗门声誉,这是所有高层最在乎的东西。

    “现在,”陆远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

    “等?”

    “不。”陆远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是准备迎接客人——用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

    他推开后窗,对外面打了个手势。黑暗中,张大山的身影浮现,身后跟着十几个精壮杂役,每人手里都拿着东西——不是刀剑,而是锣鼓、铜钹、火把,还有十几面特制的铜镜。

    “按计划布置。”陆远吩咐,“记住,子时一到,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立刻敲锣打鼓,点火把,用铜镜反光。动静越大越好。”

    “明白!”张大山重重点头,带着人悄无声息地散入黑暗。

    韩枫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了陆远的计划:“你这是...要打草惊蛇?”

    “不。”陆远笑了,笑容在灯光下有些森然,“是要让藏在草里的蛇以为,自己惊动了一整座山。”

    子时越来越近。

    山风似乎都停了,整个灵境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安静。连虫鸣都没有,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夜枭叫声,凄厉而突兀。

    管理处里,陆远和韩枫对坐。桌上摆着茶,但谁都没动。油灯的火苗笔直向上,没有一丝晃动——韩枫用灵力稳住了周围的空气。

    亥时三刻。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是风吹落叶,但今夜无风。

    韩枫的手按上了剑柄。

    陆远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已凉透,苦涩在舌尖蔓延。

    亥时末。

    更轻微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夜鸟掠过树梢。但今夜没有夜鸟会成群结队地飞。

    韩枫的剑,出鞘一寸。寒光在灯下闪过。

    陆远放下茶杯,陶瓷碰触木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然后——

    “咚!”

    第一声鼓响,从广场东侧传来,沉闷如雷,打破了夜的寂静。

    紧接着,“锵锵锵!”铜钹声响起,尖锐刺耳。

    “走水啦!走水啦!”张大山的吼声炸开,中气十足。

    霎时间,整个灵境入口广场亮如白昼!几十支火把同时点燃,火光跳跃;十几面铜镜调整角度,将火光反射、聚焦,照向各个阴暗角落!

    锣鼓声、呐喊声、脚步声,混成一片喧嚣的浪潮!

    而在这一片混乱的光影和声响中,十几道黑影从树林中窜出,动作迅捷如鬼魅。他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阵脚,有人下意识地拔出兵刃,刀光在火光中一闪而过!

    “就是现在!”韩枫低喝一声,身形如箭射出窗户!

    几乎同时,广场四周,五道褐色身影腾空而起——金石门的人出手了!石坚一马当先,双掌拍出,土黄色的灵力如浪潮般席卷,直扑最近的两道黑影!

    “执法堂在此!统统束手就擒!”

    一声暴喝从空中传来!三道玄色身影御剑而至,剑光如练,正是严明执事带着两名执法弟子赶到!他们显然早已潜伏在附近,等的就是这一刻!

    场面瞬间混乱到极点!

    黑影们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多埋伏,仓促应战。刀剑碰撞声、灵力爆裂声、惨叫声、怒吼声,混在一起。火光摇曳,人影交错,灵光四溅。

    陆远站在管理处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冷静地扫过战场的每一个角落,像在清点着什么。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广场西侧的一处阴影里。

    那里,一道比其他黑影更加瘦小的身影,正悄悄往树林后退。那人的动作很怪异,左臂似乎不太灵便,跑起来一瘸一拐。

    陆远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没有犹豫,转身冲出房间,从后门绕向广场西侧。他的速度不快,但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最不容易发出声音的位置。

    穿过一片灌木丛,绕过一堆建筑材料,他看到了那道身影——正拼命往山下跑,眼看就要冲进密林。

    陆远没有追,只是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那支金属小喇叭,凑到唇边。

    然后,他吹响了它。

    没有调子,只是一声长鸣,尖锐、刺耳,穿透了所有喧嚣,在山谷间回荡。

    那奔跑的身影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绊住了脚。他缓缓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火光在远处跳跃,将陆远的身影照成一道剪影,立在坡上。

    两人隔着三十丈的距离,在黑暗中对视。

    片刻之后,那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转身冲进了密林,消失了。

    陆远没有追。他只是收起喇叭,转身往回走。

    他知道那是谁了。

    王癞子。左臂有伤,跑起来一瘸一拐——和韩枫线人描述的一模一样。

    而他刚才那声喇叭,是原世界导游带团时常用的集合信号。他吹的不是普通的调子,而是摩斯密码里的“停”和“等”。

    王癞子听懂了。

    或者说,王癞子背后的那个人,听懂了。

    陆远走回管理处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执法堂和金石门联手,再加上韩枫这个剑修,那十几个黑影很快被制服。八人当场被擒,三人重伤倒地,还有两人在逃——石坚已经带人去追了。

    严明执事站在广场中央,脸色铁青。他脚下跪着两个被缚的黑衣人,头套已经被扯下,露出两张陌生的脸,但衣襟上都绣着一个标志:狰狞的骷髅头,骷髅嘴里叼着一把刀。

    黑煞帮的标志。

    “严执事。”陆远走上前,拱手。

    陈风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陆远,你早料到今晚会有袭击?”

    “只是有所防备。”陆**静道,“毕竟,灵境最近不太平。”

    陈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压低声音:“你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吗?”

    “看衣着,像是黑煞帮的人。”

    “不只是黑煞帮。”陈风的声音更低了,“我在其中一人身上,搜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枚小小的玉牌,白玉质地,雕刻精致。牌面上,刻着一尊三足丹炉。

    丹鼎阁的令牌。

    陆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不动声色:“这是...”

    “不该出现的东西。”陈风收回玉牌,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今晚的事,我会详细调查。明天的签约仪式...你还要继续?”

    “继续。”陆远毫不犹豫,“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照常进行。否则,岂不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陈风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好。明日,我会亲自到场。执法堂...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说完,转身去指挥弟子押送俘虏。

    陆远站在原地,看着陈风的背影,又看向手中紧握的金属喇叭。

    夜风吹过,带来血腥气和焦糊味。广场上,杂役们开始清理战场,泼水冲刷血迹。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或惊恐、或兴奋、或茫然的脸。

    明天。

    还有不到六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而天亮之后,才是真正的战场。

    陆远转身,走向管理处。他的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像一柄经过淬火、即将出鞘的剑。

    暗处的第一波攻势,已经挡下了。

    但真正的对手,还没有露面。

    明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切才刚刚开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这篇小说不错 推荐
先看到这里 书签
找个写完的看看 全本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如果您认为导游的异界旅行社不错,请把《导游的异界旅行社》加入书架,以方便以后跟进导游的异界旅行社最新章节的连载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