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区福利院的后院,那棵老槐树几乎与福利院同龄,粗壮的树干需要三两个孩子才能合抱。
夏末的阳光被浓密的树冠筛成无数跳跃的金色光斑,落在地上,也落在一个少年专注的侧脸上。
白星海坐在结实的树杈上,双腿悬空,轻轻晃荡。他手里捧着一本纸页泛黄的《基础物理学》,上面的公式和定律他早已烂熟于心,此刻,他的视线却越过书页,像一只胆怯又好奇的猫,偷偷瞥向树下那个忙碌的身影。
林寒月正蹲在花坛边。那是她用捡来的砖块和旧木板自己围起来的一小片天地。
她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几株新生的番茄苗,纤细的手指拂去叶片上的尘土,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阳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毛茸茸的金边,几缕调皮的碎发垂在额前,随着她低头、抬头的动作,在光影中微微晃动,像是在跳着无声的舞蹈。
她嘴里念念有词,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白星海却听得真切,她在和那些番茄苗说话。
“要快快长大呀,喝饱了水,晒足了太阳,结出来的果子才会又大又甜。”
白星海无声地笑了,合上书,像只灵巧的猿猴,悄无声息地从树杈上一跃而下,双脚稳稳落地,只带起几片落叶。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装作刚从沉思中回过神的样子,踱着步子走过去。
“小月,你又在跟这些小家伙说话?它们能听懂你的‘祝祷’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故作老成的揶揄。
林寒月闻声抬起头,阳光正好撞进她清澈的眼眸里,那双眼睛瞬间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
“当然能,”她认真地回答,脸上没有丝毫被取笑的窘迫,“万物都有灵性。你对它们好,它们就会用最好的自己来回报你。就像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的话语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笃定和向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遥远而光明的未来。说着,她从旁边的小篮子里拿起一颗刚刚摘下的番茄,递到白星海面前。
那番茄红得像一颗玛瑙,表面还挂着清晨未干的露珠,在阳光下晶莹剔剔,饱满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裂开。它小小的球体里,似乎映照着他们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白星海接过来,指尖传来一丝凉意和果实沉甸甸的质感。他把它凑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薄薄的果皮瞬间破裂,酸甜的汁液在口腔中爆开,裹挟着阳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瞬间充盈了每一个味蕾。那是大自然中最原始的味道,不掺任何杂质,甜得恰到好处,酸得令人精神一振。
他看着她眉眼弯弯的笑,那笑容比手中的番茄还要甜。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缓缓淌过,冲散了所有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
他觉得,即使外面的世界再大,再复杂,充满了未知的风险和挑战,但只要有她在身边,只要能看到她这样的笑容,一切苦涩都会被化解,一切的终点,都会是甜的。
“嗯,很甜。”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又咬了一大口,像只贪食的松鼠。
她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眼里的光,比头顶的太阳还要明亮。
……
画面撕裂,记忆中温暖的金色阳光被未羊市内天网数据安全公司地下核心实验室刺眼的LED冷光无情地取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而复杂的气味。
浓重的消毒剂味道试图掩盖一切,却欲盖弥彰,反而让铁锈味的血腥气和义体过热后产生的焦糊味,变得更加清晰可辨,像一把无形的钩子,挠刮着白星海的鼻腔和神经。
他的左眼,一枚昂贵的军用级光学义眼,正在高速运转。幽蓝色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在视网膜上疯狂刷新,视野边缘,战术地图和生命体征监控界面稳定地闪烁着绿光。
[能量盾过载,已击穿]
[A区警报系统已物理切断]
[敌方义体战士:7人,已清除]
[生命信号:无]
一行行冰冷的信息实时反馈着战果。他带领的特种突击小队,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外科手术刀,在天网数据安全公司这座号称固若金汤的堡垒中,精准地切开了层层防御,没有触发任何高层警报,直插其最深处的心脏。
走廊里,几具扭曲的义体战士残骸冒着电火花,切口平滑如镜,那是他身后队员们手中高周波粒子刃的杰作。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正是这些高效武器切割金属与线路后留下的痕迹。
“目标区域已清除,星海,核心服务器就在前面那扇门后。”耳麦中传来雷剑沉稳的声音,他的声音永远像磐石一样,能在最混乱的战场上稳定军心。
他的话语刚落,身后队员们便开始收拢武器,粒子刃的嗡鸣声逐渐减弱,只剩下设备冷却时噼啪作响的细微声响。
白星海没有立刻回应。他的作战服头盔自动过滤了空气中的异味,但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伺。
他的目光穿透了面前交错的红外线和数据屏障,牢牢锁定在走廊尽头那扇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厚重合金门上。
门上没有任何可见的把手或锁孔,只有一块平滑的生物识别面板,此刻已经在一分钟前被他的技术专家远程破解,面板上的指示灯正由红转绿,发出轻微的“滴”声。
按照顶头上司,心悦集团执行董事苏见信的指令,他此行的唯一任务,就是窃取天网公司秘而不宣的“深层量子加密技术”。
这项技术是天网在数据安全领域领先所有对手的基石,一旦到手,心悦集团将在商业竞争中获得无法估量的战略优势。
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场风险极高、但本质纯粹的商业间谍行动。比拼的是技术、装备、战术和胆量。
直到他抬起手,按在冰冷的门板上,合金门在一阵低沉的液压系统泄气声中,无声地向内滑开。门体移动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刺鼻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股腐败的甜腻。
门后的景象,让白星海所有的预案、所有的战术、所有的冷静,都在一瞬间化为齑粉。
那不是服务器室。
映入他光学义眼的是一个巨大的培养仓,数个半透明的圆柱形容器并排竖立,里面盛满了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营养液。而在每一个培养仓的中央,都浸泡着一个……孩子。
她们看起来和自己记忆深处的林寒月一样大,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稚嫩。但她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细长的导管连接着她们的身体,深入体内。
有些孩子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失去了灵魂。
而在最中间的一个培养仓标签上,赫然写着“编号001——林寒月”。
白星海的呼吸骤然停滞,胸腔内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视野边缘的数据流开始出现不规则的跳动,战术地图的绿色光点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星海?怎么回事?里面是什么情况?”雷剑的声音焦急地从耳麦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走廊里的队员们也察觉到了指挥官的异样,纷纷止步,将武器对准了门内未知的区域。
白星海一动不动,他的手指依然搭在冰冷的门框上,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他看到了,在林寒月的培养仓旁边的另一个容器里,一个和他小时候有几分相似的男孩,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正对着他,无声地张着嘴,仿佛在呼救。
这根本不是什么商业间谍行动。
这也不是什么“深层量子加密技术”。
这是什么?地狱吗?
他曾经以为,最坏的结局不过是在任务中牺牲。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酷,足够强大,能够斩断过去,直面未来。
可当他亲眼看到,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被禁锢在这冰冷的牢笼里,变成某种实验品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全身的肌肉因极度的克制而微微颤抖。
他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如同噩梦般的现实。然而,身后合金门发出的沉重闭合声,如同丧钟般在他耳边敲响,宣告着某些东西的彻底终结,也预示着另一场更残酷的风暴,即将开始。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过去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曾经的纯粹与甘甜,已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彻底玷污。
继续往前走,是一个巨大得令人心悸的的无菌手术室。规模比任何一家顶级医院的手术室都要庞大,更像是一个用于解剖某种巨型生物的科幻实验室。
空气冷得像冰,穹顶上,数十盏巨大的无影聚光灯将惨白的光线聚焦于房间中央,让那里亮如白昼,纤尘可见。
中央,一张充满未来科技感的解剖台,在聚光灯的照射下,闪烁着冰冷刺眼的金属光泽。
白星海的呼吸猛地一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引以为傲的、经过无数次强化训练的大脑,在看清解剖台上景象的刹那,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空白。时间仿佛被拉长,耳麦里雷剑和其他队员的询问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解剖台上,躺着一个人。
不,不能称之为“一个人”。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而是一场被精心布置的、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展览”。
那是一具被彻底拆解的躯体。
每一个部分,躯干、四肢、内脏,都经过了外科手术般精确的切割与分离,被分别摆放在一个个透明的、盛满了淡蓝色稳定液的容器支架上,围绕着中央的解剖台,如同一个被拆开展示所有零件的、最精密的机械模型。
那些支架的高度和角度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让每一个“部件”都能被清晰地观察和研究。淡蓝色的液体中,有细微的气泡缓缓上升,显示着某种维生或保存系统仍在运作。
白星海的目光呆滞地扫过那些被分离的器官,他的胃部在剧烈地翻搅。他的战术头盔忠实地记录着他的心率,数值正在以一个危险的速度疯狂飙升。
他的视线最终被强行拉扯着,落在了最旁边的一个独立支架上。
头颅被小心地固定在一个环形装置中,面部朝上。一头如墨染的蓝黑长发,在淡蓝色的稳定液中像海藻般无声地漂浮、散开,带着一种诡异而凄美的动态。
那张脸……
那张脸他太熟悉了。
林寒月。
他的林寒月。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最深处,发出“滋啦”一声,青烟弥漫,带来了撕心裂肺的剧痛。他那向来如同超级计算机般冷静精准的思维,在这一刻,彻底崩溃,逻辑链条寸寸断裂。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即使双眼紧闭,即使脸色因为浸泡在液体中而显得异常苍白,他也绝不会认错。
他的视线猛地一颤,落在了那具被拆解的躯体旁边,一个被重点关注的“展品”上。
那是一条高度精密的仿生义体,闪烁着金属与碳纤维的复合光泽。无数密密麻麻的、比发丝还细的导线和数据探针,从一个巨大的分析仪器上延伸出来,连接着义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仿生肌肉束和神经传感器接口,似乎正在对它进行着深度的逆向工程分析。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战术靴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被固定住的头颅,疯狂地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不像她的证据。
然而,现实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所有的侥幸和否认击得粉碎。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那双紧闭的、熟悉的眼睑,那长而微翘的睫毛,曾在他无数个梦里轻轻扇动。
他看到了她唇边右侧,那颗细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泪痣。
他曾经取笑过她,说那是她上辈子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舍不得擦掉,结果被她追着打了半个福利院。
他看到了她白皙的脖颈处,那条曾被他无数次取笑为“蚯蚓胎记”的淡红色印记。他记得,每次他这么说,她都会气鼓鼓地用头发遮住,嘴里却说着“这叫幸运印记,你不懂”。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精准地刺入他记忆最柔软的地方,然后狠狠地搅动。
“不……”
一声破碎的**从白星海的喉咙深处挤出。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和解剖台上的那张脸一样惨白。
他的光学义眼捕捉到的数据流彻底变成了混乱的雪花点和乱码,高科技的造物在他此刻所承受的巨大情感冲击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星海?星海!你怎么了?听到请回答!”
“里面有什么?情况不对!全体戒备!”
雷剑焦急的吼声和队员们的警报声在耳麦里炸开,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片地狱般的纯白,和那片诡异的、漂浮着她长发的淡蓝色。
他想起了那棵老槐树下的阳光,想起了她递过来的那颗红熟的番茄,想起了那句“一切都会是甜的”。
白星海双膝一软,沉重的金属作战靴“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手中的高斯步枪脱手滑落,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发出一连串清脆刺耳的撞击声。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那遥不可及的幻影,手指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无法前进分毫。
那张带着甜美笑容的脸,与解剖台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重叠在一起。
巨大的荒谬和痛苦,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白星海的心脏,疯狂撕扯。
谎言。
全都是谎言。
他猛地睁开眼,光学义眼的数据流在一阵剧烈的闪烁后恢复了正常。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片地狱般的纯白。
和他记忆中最珍视的女孩,那堆冰冷的……零件......(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