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城南。
火把将半边天都烧红了。
三千京营汉子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汇进脚下的泥地里。
号子声震天响。
青龙站在高处的断石上,手里那把绣春刀没出鞘,但那股子煞气压得周围没人敢偷懒。
“动作都麻利点!脚底下要有根!谁要是把料洒了,扣三顿肉!”
警戒线外头。
工部左侍郎李原手里那根紫檀木拐杖。
他身后那一排工部老吏,缩着脖子,脸上挂着看猴戏的神情。
“荒谬!简直是有辱斯文!”
李原指着远处那些往大木槽里倒石子、河沙的粗鲁兵丁,胡子气得乱颤。
“那是城墙!那是保卫天子脚下的屏障!”
“修墙讲究的是‘夯’!是一层黄土一层米浆,千锤百炼砸出来的!他这是在干什么?和稀泥?这是把国之重器当成小孩子尿尿和泥巴玩吗?”
旁边一个工部主事凑上来,声音透着股阴阳怪气。
“侍郎大人,这位皇长孙殿下毕竟没读过几天《营造法式》。大概以为这修城墙跟捏泥人是一个道理。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等到明天日头一晒,这就是一滩散沙,野狗撒泡尿都能冲垮了。”
“哼!”李原鼻孔朝天。
“老夫今晚就在这守着。等天亮这墙立不起来,老夫就一头撞死在奉天殿的大柱子上!大明的江山,绝不能毁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手里!”
缺口处。
朱雄英根本没工夫搭理外围那群苍蝇。
他挽着袖子,裤腿卷到膝盖上面,两脚全是泥点子。
“竹笼呢!怎么还没上来!”朱雄英冲着身后的传令兵喊了一嗓子。
“来了!来了殿下!”
百十个士兵扛着一捆捆青翠的毛竹冲上来。
这些竹子都被劈成了两指宽的竹条,用铁丝扎成一个个巨大的网格笼子,看着跟捕鱼的篓子差不多,就是形状方方正正的。
朱雄英跳进坑里,指着那个巨大的木模具内部。
“下竹笼!位置要正!这一层是骨架,骨头歪了,肉就长不实!”
士兵们喊着号子,把沉重的竹条网格吊进模具里,一层层码放整齐,再用铁丝绞死。
外围的李原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他往前冲两步,差点被一块碎砖头绊倒。
“竹子?!”
李原声音尖利,“你……你往城墙里填竹子?!”
这一嗓子把周围的百姓和官员都喊愣。
自古以来,修桥铺路,用的是石料、木料,最次也是夯土。
竹子?
那是编筐用的,那是生虫腐烂的玩意儿!
“殿下!”李原挥舞着拐杖,
“你这是儿戏!竹子遇水则腐,遇虫则蛀!你把它埋进墙里,三年不到这就空了!这哪里是修城,这分明是造豆腐渣!”
朱雄英没回头。
他亲自抓着一根竹条,用力晃了晃。
纹丝不动。
这竹子经过火烤、油浸,韧性极强,在这没有螺纹钢的年代,这就是最好的替代品。
“李大人。”朱雄英拍了拍手上的灰,“你懂人体吗?”
李原一愣:“什么?”
“人有骨头才有肉,才能站得直。”
朱雄英指着那些青色的竹网,
“这泥浆是肉,硬是硬,但太脆,一震就裂。这竹子就是骨头。骨肉相连,哪怕地龙翻身,这墙也只会裂,不会塌!”
“这叫钢筋……不,这叫竹筋混凝土!”
“一派胡言!”李原气得跺脚,“从未听说过竹子能当骨头的!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是你书读少了。”
朱雄英不想跟他废话,大手一挥。
“灌浆——!”
几百个士兵排成长龙,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栈道冲上墙顶。
木桶倾斜。
沉重、灰黑、粘稠的流体倾泻而下,顺着木槽冲进那巨大的木模具之中,将那些青翠的竹网吞没。
“哗啦——哗啦——”
声音沉闷,连绵不绝。
底下的士兵拿着长竹竿,发了狠地在木模里捅咕。
这是朱雄英教的土法“振捣”,必须把气泡排出来,石子和水泥才能抱死竹子。
李原在外围看得直哆嗦。
那是气的。
好好的青石不用,好好的糯米汤不用,非要弄这些乱七八糟的灰泥巴和烂竹子。
“造孽啊……”李原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大明要亡在这些奇技淫巧手里啊……”
灌浆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巨大的木模具被填满。
后半夜,月亮偏西,火把燃尽了一半,光线暗下来。
那堵“墙”被木板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偶尔从缝隙里渗出一点灰水,滴在地上。
士兵们累瘫在墙根下,呼噜声此起彼伏。
工部的官员也熬不住了,一个个东倒西歪。
只有李原死死盯着那个巨大的木壳子,手里紧紧攥着拐杖。
他在等。
等天亮,等这堆烂泥塌下来,他就要拿着这拐杖,去敲醒那个糊涂的皇长孙。
不远处的角楼阴影里。
一个穿着黑色连帽斗篷的老人,静静站了两个时辰。
“大孙说那是啥?”朱元璋声音压得很低,“骨头?”
旁边的大太监王景弘腰弯成了虾米:“回皇爷,殿下说是竹筋。说是能让墙……有韧劲儿。”
“韧劲儿?”朱元璋咂摸着这个词。
老皇帝打了一辈子仗,太知道城墙怕什么了。
不怕硬攻,就怕重炮轰,怕回回炮砸。
石头墙硬是硬,一砸一个坑,碎了就塌一片。
要是真像大孙说的,这墙里有了骨头……
“那竹子能顶个屁用。”朱元璋哼了一声,但脚却没挪窝,“等着吧。天快亮了。”
……
东方泛起鱼肚白。
晨曦穿透薄雾,照亮了这片狼藉的工地。
看热闹的百姓更多了。
倒夜香的、卖早点的、赶考的书生,听说皇长孙在这儿发疯修墙,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此时,那个巨大的木模具就像一块竖着的巨碑,沉默地立在城墙缺口处。
模具表面干燥,没有一点塌陷的迹象。
李原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他脸上露出即将胜利的快意。
哪怕现在看着没塌,只要木板一拆,里面的湿泥肯定稀里哗啦流一地。
“殿下。”李原声音沙哑,“天亮了。这闹剧该收场了吧?若是塌了,还请殿下早点回宫,老夫这就让人去熬糯米汤,或许还能补救一二。”
朱雄英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啃干粮。
他咽下嘴里的饼子,拍了拍手。
走到木模前,伸手按在木板上。
冰凉。
硬实。
里面的水化反应已经彻底完成,现在的硬度,虽然还没到巅峰,但足够吓死这帮老古董的玩意。
“李大人急着去烧窑?”
朱雄英笑了笑,“行,成全你。”
他退后一步,冲着那群早就蓄势待发的工兵挥手。
“拆!”
几十个壮汉抡起大锤,狠狠砸向那些紧箍的麻绳和支撑木。
崩!崩!
麻绳崩断的声音在清晨格外刺耳。
李原伸长了脖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塌!给老夫塌!”
他在心里疯狂呐喊。
“哐当!”
第一块巨大的侧挡板被撬开,重重砸在地上。
烟尘腾起。
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缩,生怕被流出来的泥浆溅一身。
然而。
烟尘散去。
全场几千人,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没有泥浆流淌。
没有垮塌的轰鸣。
在那两段斑驳的旧城墙之间,赫然耸立着一块灰白色的……巨石。
它没有任何砖缝。
它浑然一体。
表面甚至还印着清晰的木板纹路,平整得像是一刀切出来的豆腐。
“这……”
李原那根紫檀木拐杖从他手里滑落。
“这……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李原发了疯一样冲过去。
他冲到墙根下,那堵灰墙在他面前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他伸出颤抖的手,去摸那冰冷的墙面。
这不是泥。
也不是石头。
这种触感,粗糙、坚硬。
“假的……都是假的……”
李原捡起地上的拐杖,用尽全身力气,老脸涨成猪肝色,朝着那堵灰墙狠狠砸去。
“给老夫碎啊!!!”
“砰!”
一声闷响。
那声音不像是敲在土墙上,倒像是敲在铁板上。
紫檀木拐杖从中间直接崩断,半截飞出去老远,砸进泥坑里。
而那堵墙上。
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点。
连皮都没掉一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原看着断掉的拐杖,满脸茫然,“烂泥怎么会变石头?竹子怎么能当骨头?书里没写过啊……圣人没教过啊……”
朱雄英慢慢走过来。
阴影笼罩在李原身上。
“李大人。”
“看来,您的圣人书里,缺了一章。”
朱雄英弯腰,捡起那半截断掉的拐杖,随手一抛。
拐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那还在冒着热气的搅拌坑里。
“这叫‘时代变了’。”
说完,朱雄英不再看瘫软如泥的李原。
这老头信念碎了,比这拐杖还碎。
朱雄英转身,看向不远处那辆一直停在阴影里的黑色马车。
帘子动了。
一只苍老的大手掀开布帘。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没有人敢说话,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股子气场,那是杀了几十万人积攒下来的帝王气。
朱元璋走下马车。
老皇帝死死盯着那堵灰色的墙,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那种眼神。
贪婪。
狂热。
朱元璋走到墙边。
他没去摸,也没去敲。
他把脸贴在墙面上,也不嫌脏,就那么蹭了蹭。
凉的。
硬的。
真的是一块整石头!
这要是用来修那北边的长城……这要是用来在草原上修棱堡……
朱元璋转头,看向还在发呆的青龙。
“那个谁……”
朱元璋指了指旁边工兵手里的大铁锤。
“去。”
“给咱把那个八十斤的大锤拿来!”
“咱倒要看看。”
“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顶得住咱这一锤子买卖!”(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