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雪地里被无限放大。
詹徽死死盯着门缝里走出来的身影。
红袍,玉带,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东西,怀里还鼓鼓囊囊抱着个包袱。
秉笔太监,刘公公。
“来了!来了!”
詹徽扭头冲着身后那些面如土色的同僚嘶吼,“看见了吗!那是圣旨!陛下有旨意了!”
“天佑大明啊!”
左都御史王廉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乱臣贼子,终究难逃法网!陛下这是要动雷霆手段了!”
“跪下!都跪下!恭迎圣意!”
官员们像是瞬间被注入了鸡血,呼啦啦跪倒一片。
他们太需要这个了,太需要那位坐在深宫里的老皇帝给他们撑腰了。
就连外围那些拿着扁担菜刀的百姓,见到那抹代表皇权的明黄,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中的家什慢慢垂下去。
皇长孙是官,可那老皇爷,那是天。
天发话了,谁敢不听?
朱雄英骑在马上,甚至还有闲心晃了晃手里的酒囊,听里面剩下的酒水撞击声,然后仰头,将最后一口烈酒灌入喉咙。
“哈——”
酒气化作白雾散开。
蓝玉也没动。
但他握刀的手背上,血管像是要炸开一样突突直跳。
他在赌,把全族几百口人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赌这一把。
刘公公目光先是在詹徽那张狂喜扭曲的脸上扫过,然后越过跪地的百官,看向马背上的朱雄英。
没有呵斥,没有宣兵,甚至连个眼神的交汇都显得那么……诡异。
“詹大人。”刘公公声音尖细。
詹徽跪在最前面:“罪臣詹徽,恭迎圣旨!请陛下为国除奸,诛杀逆贼,以正视听!”
“诛杀逆贼?”刘公公皮笑肉不笑,“詹大人,这大雪漫天的,您这火气倒是不小,也不怕闪了舌头。”
詹徽一愣。
这语气……怎么听着不像是一个要处决叛逆的钦差该有的?
但他顾不上细想,指着朱雄英大喊:
“公公明鉴!皇长孙私调京营,围困午门,这是谋大逆!这是要逼宫啊!请公公宣读圣意,调神机营平叛!”
“平叛……嗯,是该平叛。”
刘公公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展开手中的圣旨。
“既如此,那咱家就宣旨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哗啦——
所有文官把头埋进雪里,屁股撅得高高的,身体紧绷,等待着那道将朱雄英打入地狱的判词。
“朕闻午门之外,喧哗嘈杂,有犬吠之声,扰朕清梦。”
刘公公念到这,特意停顿一下,那双细长的眼睛在詹徽身上转了一圈。
地上的詹徽心里咯噔一下。
犬吠?
这是在骂谁?
难道是骂那些当兵的粗鄙?
对,一定是这样!
“皇长孙雄英,乃朕之嫡长孙,大明之储君。今闻其率兵至此,朕心甚慰。”
轰!
甚慰?
带兵围了皇宫,逼宫造反,皇帝说……甚慰?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刘公公声音拔高:
“朝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尔等平日满口仁义,实则男盗女娼!今雄英持朕剑履,代天巡狩,清扫庭穴!”
“凡有阻挠新政、结党营私、抗命不遵者……”
刘公公把圣旨猛地一合,目光死死钉在詹徽那张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吐出最后四个字:
“格、杀、勿、论!”
“钦此!”
詹徽依然保持着那个磕头的姿势,只是身体开始剧烈地筛糠。
他缓缓抬起头,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
“公……公公?”
詹徽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您……您念错了吧?这是……这是乱命!这是乱命啊!陛下怎么可能下这种旨意?!”
“放肆!”
刘公公还没说话,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炸雷般的暴喝。
咚、咚、咚。
大地再次震颤。
这次的震动,比之前京营骑兵冲锋时还要沉重。
长街的尽头。
詹徽呆滞地转过头。
只见十几匹战马,从迷雾中缓缓走出。
为首一人,满头白发,却身披那套陪他征战半生的黑色重甲,手中提着一根手腕粗的熟铜棍。
虽然背有些佝偻,但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隔着老远都能把人吓尿。
宋国公,冯胜。
在他左边,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人,手里拎着马槊,眼神凶狠得像头刚出笼的饿狼。
颖国公,傅友德。
再往后。
定远侯王弼、鹤庆侯张翼……
一个个,全是大明开国勋贵里仅存的硕果!
全是那些早已在家里闭门不出等着老死床榻的老杀才!
他们没带多少兵,每个人身后只跟着百十来个家丁。
但这十几个人聚在一起,那股气势,竟然比蓝玉的一万三千骑兵还要恐怖。
那是大明的军魂。
是朱元璋手里最锋利的刀,是这群文官平日里最瞧不起却最害怕的“武夫”。
“这……这……”
王廉一屁股坐在雪水里,牙齿剧烈打颤,“宋国公?颖国公?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来勤王吗?对!一定是来勤王救驾的!”
詹徽像是疯了一样冲过去,想要去拉冯胜的马缰:
“老国公!快!朱雄英造反了!蓝玉造反了!快杀了他们!陛下被胁迫了!!”
冯胜勒住马,低头看了一眼詹徽。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坨屎。
“滚。”
冯胜甚至没用正眼看他,只是随手一挥手中的马鞭。
啪!
这一鞭子结结实实抽在詹徽脸上,直接抽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哪里来的野狗,挡老子的路。”
冯胜骂一句,然后双腿一夹马腹,带着身后那群老兄弟,径直穿过那群呆若木鸡的文官,甚至有几个躲闪不及的御史直接被马蹄踹飞。
他们直接来到朱雄英的马前。
两代人。
一边是已经日薄西山的开国老将。
一边是锋芒毕露的少年储君。
就在这时,冯胜突然翻身下马。
那沉重的铠甲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紧接着,傅友德、王弼……十几个老侯爷,齐刷刷地翻身下马。
他们在雪地里站定,然后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铁甲摩擦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臣,冯胜。”
“臣,傅友德。”
“奉陛下密旨!”冯胜抬起头,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狂热,“率本部家将,听从皇长孙殿下调遣!”
“不论殿下剑指何方,虽九死,吾等必随!”
“必随!!”
这一刻,詹徽的世界彻底塌了。
他瘫软在地上,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陛下疯了……你们也疯了……”
皇帝下旨支持孙子造反。
开国老将全员出动给孙子撑腰。
这他娘的是哪门子的朝廷?!
“这就疯了?”
马背上,刘公公突然笑了一声。
他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朱雄英的马前。
“殿下。”
刘公公微微躬身,“除了这道旨意,皇爷还有样东西,让老奴务必亲手交给您。”
说着,他解开怀里一直护着的那个明黄色的包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
是尚方宝剑?
是免死金牌?
还是调兵虎符?
包袱皮被风吹开。
那一瞬间,一抹刺眼的明黄,在灰暗的雪天里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是一件袍子。
上面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龙眼怒睁,腾云驾雾。
那是……龙袍!
不是太子的蟒袍,是真真正正,只有皇帝才能穿的龙袍!
而且看那磨损的袖口,分明是朱元璋平日里常穿的那一件!
“嘶——”
现场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连冯胜这种老杀才,瞳孔都猛地一缩。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皇位!
这是半壁江山!
这是朱元璋把这大明的天,直接摘下来递到了孙子手里!
“皇爷说了。”
刘公公双手捧着那件龙袍,举过头顶:
“天冷了,外面风大。”
“大孙子身子骨刚好,别冻着。”
“这件衣裳厚实,给大孙子披上,暖和。”
别冻着。
暖和。
这就是理由?
詹徽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口老血直接涌上喉头。
他为了这所谓的规矩,为了这所谓的礼法,在这雪地里跪了半天,喊破了喉咙。
结果在人家爷孙俩眼里,这一场惊天动地的逼宫造反,不过就是一句“天冷加衣”?
这是何等的轻蔑!
这是何等的宠溺!
“谢皇爷爷赏。”
朱雄英从马鞍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
他走到刘公公面前,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件还带着朱元璋体温的龙袍。
哗啦——
他猛地一抖。
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金龙仿佛活了过来。
朱雄英甚至没脱去身上的甲胄,直接将这件宽大的龙袍披在身上。
明黄色的龙袍罩住了冰冷的铁甲,那一刻,少年的身姿挺拔如松,一股难以言喻的帝王之气,瞬间笼罩全场。
他不再是那个刚回来的皇长孙。
他是这大明,新的王。
“青龙。”
朱雄英一边系着龙袍的带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
“在。”
“把刚才喊得最响的那个,拖出来。”
青龙像个鬼魅一样闪身而出,一把揪住还在发呆的王廉的衣领,把他拖到两军阵前。
“放开我!我是左都御史!我有闻风奏事之权!我有……”
啪!
青龙反手就是一刀鞘,直接砸碎王廉的下巴,碎牙混着血沫喷了一地。
朱雄英系好了带子,理了理袖口,这才抬起头,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官员:
“孤刚才给了你们机会。”
“孤让你们喊,让你们告御状。”
“现在,状告完了。门也开了,旨也下了。就连这龙袍,皇爷爷都怕孤冷,给孤送来了。”
朱雄英走到满脸是血的詹徽面前,缓缓俯下身。
詹徽抬头,正对上朱雄英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
“詹尚书,你刚才问孤,这一万三千铁骑是不是陛下调来的?”
“现在孤告诉你。”
“兵,是孤调的。”
“人,是孤杀的。”
“甚至连这造反——”
朱雄英指了指乾清宫的方向:
“都是皇爷爷递给孤的刀子,让孤来捅你们这群王八蛋的。”
噗——!
詹徽一口鲜血喷出来,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整个人瘫软在地,指着朱雄英,手指头都在抽搐:
“陛下……陛下何故造反啊!!!”
这一嗓子,喊出多少文官的心碎。
这天下还有讲理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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