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走出警察学院的大门。
已经是黄昏时分。
太阳沉入了远处林立的高楼之后,只在天边留下一片燃烧般的橘红色晚霞。
他没有打车,也没有走向公交站台。
他只是顺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秋日的晚风吹在脸上,带走了白天的最后一丝燥热,送来了桂花的甜香。
马路上,晚高峰的车流汇成了一条缓慢移动的,由红黄两色光点组成的长河。
鸣笛声,引擎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心跳。
一个穿着校服的小男孩,背着一个比他还宽的书包,从他身边跑过。
他跑向不远处一个正在等待的女人,扑进了她的怀里。
女人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从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递给他。
江远从他们身边走过,脚步没有停顿。
他拐进了一条稍微窄一些的街道。
街道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居民楼。
沿街的店铺已经全部亮起了灯。
水果店的老板正在把一箱箱新到的苹果搬上货架。
包子铺的蒸笼里冒出滚滚的白气,带着面食的香气。
一家小饭馆门口,摆着几张露天的桌子,三五个男人围坐在一起,桌上放着几瓶啤酒和一盘花生米,正在高声谈笑。
江远继续向前走。
他路过一个社区的小公园。
公园里,几个孩子正在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
一个老人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手里摇着蒲扇,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不远处,几个阿姨正随着音乐的节拍,跳着广场舞。
这片他曾用生命守护的人间烟火,此刻就展现在他的眼前,触手可及。
每一张平静的脸,每一次无忧的笑声,每一个平凡而安稳的瞬间,都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他的心田。
他走到一座横跨马路的人行天桥上,停下了脚步。
他扶着栏杆,俯瞰着桥下的车水马龙。
远处,一栋栋写字楼和居民楼的窗户,次第亮起了灯光。
万家灯火,如繁星般铺满了整个视野,将夜幕下的杭城点缀得温暖而璀璨。
江远的直觉,那已经化为本能的,对危险的感知,如同最轻柔的微风,拂过整座城市。
风中,没有传来任何警报。
没有尖锐的刹车声,没有惊慌的尖叫,没有罪恶在阴影中滋生。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很安全,很祥和。
江远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这个笑容里,没有了过去的沧桑和锐利。
没有了面对罪恶时的冰冷和决绝。
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重担后的释然,是一种看到了自己奋斗结果的满足。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带走了过往所有的硝烟、血腥与疲惫。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站在黄昏的街头,看着自己深爱的城市。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嗡嗡的振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江远拿出手机。
屏幕上亮着的名字是“刘忠伟”。
他划开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边。
“喂。”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老刘那熟悉的大嗓门,中气十足。
“江大教官,下班没?”
声音里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江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刚下班。”
“怎么样?当老师的感觉如何?那帮小兔崽子没把你气着吧?”刘忠伟在那头问道。
“还行。”江远看着远方的灯火,“他们都很好。”
“那就行!”刘忠伟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别跟你说,老地方,喝一杯?”
“我请客!庆祝你荣升教官!”
江远没有犹豫。
他转过身,看向城市另一头的方向,那里有他和老刘、秦峰他们经常去的那个烧烤摊。
“好。”
他轻声应道。
挂了电话,江远把手机放回口袋。
他不再停留,迈开脚步,走下天桥,汇入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
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那片温暖的万家灯火里。
***
穿过两条街,拐进一条背着主干道的深巷,喧嚣声就扑面而来。
孜然和辣椒粉混合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伴随着烤肉的滋滋声和食客们划拳的吵嚷。
巷子尽头,那家“老王烧烤”的红色霓虹灯招牌缺了一个角,一闪一灭。
江远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刘忠伟没穿那身警监的制服,就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一条大裤衩,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
他一个人占着一张油腻的塑料方桌,面前摆着两瓶本地产的啤酒,瓶身上挂着水珠。
他正低头专注地剥着一盘盐水花生,把花生米一颗颗扔进嘴里。
江远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塑料凳子,坐了下来。
刘忠伟抬起头,看见是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你可算来了,再不来这盘花生都要被我干完了。”
他把剥好的半盘花生推到江远面前,又拿起桌上的另一瓶啤酒,“啪”的一声用牙咬开瓶盖,递给江远。
“自己倒。”
江远接过酒瓶,给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倒满,泡沫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今天怎么有空?”江远问。
“别提了。”刘忠伟灌了一大口啤酒,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上午开了三个会,下午又陪领导去下面视察,回来还得写报告。他妈的,现在这位置坐着,屁股都快长钉子了。”
他拿起一串烤得焦香的羊肉,狠狠咬了一口。
“还是你好,跑去学校当老师,清净。”
江远也拿起一串,吃了一口。
还是那个味道,肉烤得有点老,孜然撒得有点多。
“学校也一样,一堆表格要填。”江远说。
“那能一样吗?”刘忠伟瞪了他一眼,“你那是教书育人,我这是伺候人。你知道我现在手下那个新来的文员,写个通报,标点符号都能用错一半,气得我肝疼。”
“我跟他说,他就低着个头,也不说话,问他听懂没,他就点头。下次还犯。”
刘忠伟又喝了一口酒,像是要把火气压下去。
“想当年你在我手下的时候,虽然也净给我惹事,但办事利索啊。哪像现在这些,一个个都跟瓷器似的,碰不得,说不得。”
江远笑了笑,没接话。
两人沉默地吃着串,喝着酒。
烧烤摊老板看见江远,端着一盘烤韭菜和几串鸡翅走过来。
“哟,江警官来了啊!好久没见了!”
“老王。”江远对他点了点头。
“老刘说你今天要来,我特地给你多烤了几个翅膀。”老板放下盘子,用围裙擦了擦手,“还是老样子?”
“嗯,老样子。”
“得嘞!”
老板转身又回到了烟熏火燎的烤炉后面。
他们没有谈论“地狱门”,没有谈论那些功勋和牺牲。
就好像江远从未离开过,他还是那个在交警队里,偶尔会让刘忠伟血压升高的下属。
“你那个课,讲得怎么样?”刘忠伟又开了一瓶酒。
“就那样。”
“我可听说了。”刘忠伟用签子指了指他,“开学典礼上,把那帮小兔崽子说得一愣一愣的。还有人把你的讲话发到网上了,火了都。”
“瞎传的。”
“别谦虚。”刘忠伟看着江远,眼神有些复杂。
他把手里的酒杯放下,盯着江远的脸看了半天。
“你小子,变了。”
“是吗?”江远也看着他。
“嗯。”刘忠伟点点头,说得很认真。
“以前你坐在我对面,就算不说话,我也觉得你身上有股东西,顶着人,让人不舒服。”
他想了想,找了个词。
“煞气。”
“现在没了。”刘忠伟说,“那股气没了。现在你坐这儿,就跟隔壁桌那个算账的小会计一样,看着没啥脾气。”
他端起酒杯。
“这样好。”
“像个真正的老师了。”
江远笑了。
他举起自己的酒瓶,瓶口还有些凉。
他跟刘忠伟的酒杯碰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一杯敬过去。”江远说。
刘忠伟愣了一下,随即也举起杯。
“一杯敬未来。”
两人仰头,把杯里的酒都喝干了。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起一阵暖意。
大排档角落里,那台挂在墙上的老旧电视机,正在播放晚间新闻。
一个容光焕发的女主持人,用标准的普通话播报着:
“……本次国际峰会在我市圆满落幕,会议取得了丰硕成果。会后,我市与多个国家的相关城市达成了多项深度合作协议,涉及数字经济、高端制造、文化旅游等多个领域,杭城正迎来新一轮的历史性发展机遇……”
电视里的声音清晰,宏大。
画面上是璀璨的会场灯光和一张张微笑的脸。
食客们的吵闹声,烤肉的滋滋声,啤酒瓶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
电视里的宏大叙事,与这张小桌上的两瓶啤酒,一盘花生,交织成了一幅奇异又和谐的画面。
刘忠伟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他看着电视屏幕,眼神有些飘忽。
他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忽然开口。
“你看,”他用下巴指了指电视,又指了指周围那些喝得面红耳赤的食客。
“咱们拼死拼活,不就为了老百姓能安安心心地坐在这儿,喝喝酒,吹吹牛嘛。”
他的声音不大,混在嘈杂的环境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江远的耳朵里。
江远转过头,看着他。
刘忠伟的脸上被炉火映得通红,眼神里有一种江远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疲惫和满足的东西。
江远拿起一串鸡翅,慢慢地啃着。
他什么也没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