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用”的标签

    风暴的咆哮,在第二天黎明前,终于开始减弱。

    仿佛一只发狂的巨兽耗尽了力气,风声从撕心裂肺的尖啸,渐渐变成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呜咽。铅灰色的云层并未完全散开,但边缘开始透出病态的青白色光亮。雨势转小,从倾盆瀑布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冷雨。海浪虽然依旧汹涌,但已不再是那种要吞噬一切的、毫无规律的疯狂,逐渐恢复了某种属于大海的、虽然暴戾却相对有序的节奏。

    血锚号如同一头遍体鳞伤、精疲力竭的巨鲸,随着长浪起伏。甲板上一片狼藉,到处是断裂的绳索、破碎的木板、散落的杂物,以及几处触目惊心的、被巨浪拍击出的破损。两门小口径火炮的炮架被扯坏,炮身歪斜。前桅的斜桁彻底断裂,垂下的帆布和索具像破烂的裹尸布,在潮湿的晨风中无力飘荡。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木头断裂的清新气味,以及一丝难以消散的、类似硫磺和腐败物混合的怪异气息——那是飓风过后特有的味道。

    最糟糕的损失是人员。林海在协助清理甲板时,从水手们疲惫而麻木的低语中拼凑出信息:至少七个人在风暴中被卷下海,尸骨无存;还有三人重伤,躺在底舱或临时腾出的角落里**;轻伤者不计其数。整个船都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因巨大损失而沉闷压抑的气氛中。

    亨特船长站在艉楼前,脸色如同此刻的天空一样阴沉。他身上的墨绿色外套湿透紧贴着身体,脸上新增了几道被飞溅碎木划出的血痕,更添狰狞。他默默扫视着受损的船只和萎靡的船员,最后,目光落在了正在协助捆绑散落索具的林海身上。

    林海的状态也很差。双手的伤口被雨水和海水泡得发白、肿胀,涂抹的鱼油膏早已冲刷干净,每一次用力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着昨日的超负荷运作,寒冷和湿气让他忍不住微微发抖。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忙碌,一方面是为了御寒和活动僵硬的肢体,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有用”,而且正在履行“有用”的职责。

    “林海。”亨特的声音不高,但足以让附近忙碌的水手们停下动作,竖起耳朵。

    林海停下手中的活,转身面向亨特,微微低头:“船长。”

    亨特走近几步,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在他受伤的双手上停留了片刻。“手怎么样了?”

    “皮肉伤,不碍事,船长。”林海回答。

    亨特点点头,没再追问伤势,而是说:“昨晚,你做得不错。没有你提醒转向的时机,还有那些调帆的说法,血锚号现在可能已经躺在海底喂鱼了。”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多少褒奖的意味,但这话本身,在这等级森严、功劳往往被上层独占的海盗船上,已经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公开承认。

    周围的水手们交换着眼神,复杂难明。有钦佩,有惊讶,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但没人出声质疑。风暴中林海的表现,许多人都看在眼里。那种在绝境中展现出的、不同于蛮力搏杀的冷静判断和精准指令,让最粗野的水手也不得不承认其价值。

    “是船长决断正确,船员们执行得力。”林海把姿态放得很低,“我只是……碰巧感觉到一点风浪的变化。”

    “碰巧?”亨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碰巧’,再多几次,血锚号说不定能开到东方去。”他话锋一转,指向破损的前桅和狼藉的甲板,“现在,船变成这样了。你有什么看法?怎么修?怎么尽快恢复航行?我要听实话,别跟那些木匠似的,只会说要换新木头、要进港大修!”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证明自己能在风暴中“应急”是一回事,证明自己能在灾后“重建”和“恢复”中持续提供价值,是另一回事,而且是更关键、更长久的价值。

    林海深吸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目光快速扫过受损最严重的区域。“船长,首要的是评估整体损伤,尤其是水线以下和龙骨关键连接处。风暴中船体扭曲受力很大,可能有我们看不见的暗伤。需要尽快检查底舱和货舱的渗漏情况,以及各层甲板支撑结构的稳定性。”他顿了顿,看到亨特在认真听,便继续说,“前桅的斜桁必须更换,但主桅和后桅看起来主体完好,主要是帆索受损。我们可以利用船上的备用木料和帆布,优先修复主帆和后帆的操控系统,确保基本动力。前桅可以暂时降下,用辅助帆或者干脆作为瞭望台,等找到合适的港口或木材再彻底修复。至于甲板上的破损和火炮……”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一处被浪拍裂的船壳板,仔细查看裂口的走向和木纹。“这些破损需要从内部加固,再更换外侧木板。我们可以先做应急防水处理,防止进一步恶化。火炮炮架要重新校准固定,这需要铁匠和木匠配合。”他抬起头,看向亨特,“船长,我建议立刻组织人手,分成几队:一队由有经验的木匠带领,重点检查船体结构;一队负责抢修帆缆索具;一队清理甲板,统计损失,并做初步的防水堵漏。同时,需要有人专门照看重伤员,防止发生瘟疫(指感染蔓延)。”

    他的建议条理清晰,分轻重缓急,既考虑了航行安全的核心(船体结构、动力),也兼顾了恢复战斗力和维持基本秩序的需要,甚至提到了伤员护理这个在海盗船上常被忽视的环节。

    亨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用的满意。他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而不是只会抱怨或夸夸其谈的家伙。

    “黑牙!”亨特转头,看向一直站在艉楼阴影里、脸色比天气还阴沉的大副。

    黑牙萨奇慢吞吞地走过来,眼神扫过林海时,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船长。”

    “你都听到了?”亨特说,“就按他说的思路,把人分一分,立刻开始干活。你总负责。木匠乔尼带人查船体;让‘快嘴’让去协调帆缆组;清理甲板和堵漏的,你看着安排。至于他……”亨特指了指林海,“跟着乔尼,协助检查船体。他的手既然还能动,脑子也还能用,就别闲着。”

    这个安排很微妙。亨特采纳了林海的建议,甚至将部分指挥思路授权给了黑牙去执行,这维护了大副的表面权威。但同时,他明确指定林海加入最核心的船体检查小组,并暗示其“脑子和手”都有用,这无疑是给了林海一个明确的、受保护且有实质任务的“岗位”。既没有过度擢升激化矛盾,又确保了他的专长能被利用。

    黑牙的腮帮子鼓动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安排极其不满,但又无法反驳亨特明确的指令。他只能低头应道:“是,船长。”然后,他转向林海,脸上挤出那令人不适的假笑:“看来,我们的‘东方顾问’要更忙了。跟着乔尼好好学,可别再‘感觉’错了什么,把船‘感觉’沉了。”

    赤裸裸的威胁,裹着“关心”的外衣。

    林海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会尽力,大副。”

    黑牙冷哼一声,转身去安排人手了。

    林海走向正在召集人手的独臂木匠乔尼。乔尼看到林海,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之前合作修补时的些许认同,也有对林海突然“上位”的本能疏离,但更多是被风暴和损毁现状逼出的务实。

    “你来了。”乔尼瓮声瓮气地说,扔给林海一把相对轻便的检查锤和一支炭笔,“跟着我,多看,少说。觉得哪里不对,敲一敲,听声音,再用笔画个记号。”

    “明白。”林海接过工具。检查锤是木工用来听辨木材内部空鼓或腐朽的工具,他很熟悉。

    他们从底舱开始。这里的景象比平时更加凄惨。渗漏处明显增多,浑浊的海水积在低洼处,散发着恶臭。一些隔间的栅栏在风暴撞击中变形,关押的俘虏和底层“货物”们蜷缩在湿冷的角落,眼神麻木或惊恐。看到林海跟着乔尼和几个海盗下来,许多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尤其是那些和他一样的“货物”们,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希冀——他居然能和木匠并肩行走,手里还拿着工具?

    林海没有时间回应那些目光。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腐烂或开裂的木板,敲击,聆听,判断。乔尼经验老到,往往敲几下,摸一摸,就能大致判断木头的状况。林海则结合他的工程知识,更多地从结构整体性、应力集中点的角度去观察。两人偶尔交流几句,乔尼对林海提出的“肋骨与船板连接处易疲劳”、“底舱纵向加强筋可能变形”等观点,从最初的怀疑,到渐渐沉默思索。

    当他们检查到靠近船中部的货舱时,问题出现了。一处存放压舱石和部分劫掠物资的隔舱,侧壁木板出现了长达数英尺的纵向裂纹,裂纹周围有明显的扭曲变形。更严重的是,支撑这一区域的两根横向船肋(肋骨),在与龙骨连接处,发出了空闷的、不祥的声响——内部很可能已经开裂或腐朽。

    “妈的!”乔尼骂了一句,用锤子重重敲了敲那根船肋,声音空洞,“这里糟了!风暴的时候扭得太厉害!”

    “不止这里,”林海指着裂纹延伸的方向,以及附近几块看似完好、但颜色明显偏深的船板,“水汽和盐分可能已经侵蚀了一片区域。需要把这几块板子都拆开看看,里面的肋骨可能都需要加固甚至更换。不然下次遇到大风浪,这一块……”他指了指大约两米见方的区域,“可能会整体崩开。”

    乔尼脸色难看。他知道林海说得对,但这意味着大量的拆卸和修复工作,在海上进行极其困难,而且需要不少好木料和铁件。

    “记下来。”乔尼对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海盗说,“货舱左舷,第三、第四肋骨疑似严重受损,连带外侧船板约……多少?”他看向林海。

    “纵向约八英尺,高度从底舱地板向上约四英尺的区域,都需要重点检查和处理。”林海补充道。

    他们继续检查,又在其他位置发现了几处较小但不容忽视的损伤。等回到甲板上时,清单已经列了一长串。

    乔尼去向亨特船长汇报。林海被暂时留在甲板上,帮忙清理一些较小的破损。他没有回到之前清洗锚链的那个孤立角落,而是在一群正在修复帆索的水手附近工作。水手们对他的态度明显不同了。虽然依旧没什么人主动跟他搭话,但当他需要帮忙扶住一块木板,或者传递工具时,总会有人默默地伸手。目光中少了之前的轻蔑和敌意,多了一丝谨慎的观察,甚至隐约的认可。

    那个叫“快嘴”让的法国人,正在帆缆组那边指手画脚,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和各种方言协调着工作。他看到林海,远远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说不清是友善还是 merely curious 的笑容。

    接近中午,简单的食物被分配下来。林海分到了一份和普通水手差不多的口粮——依旧粗劣,但分量足够,甚至多了一小块咸肉。这细微的差别,无声地宣告着他地位的变化。他不再是需要被克扣口粮以作惩罚的“货物”了。

    他坐在一段倒下的桅杆上,沉默地吃着。铁钩托马斯端着木碗,在不远处坐下,背对着他,但距离比以往在底舱时近了许多。托马斯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只完好的手,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目光望着远处尚未平息的海面。

    但林海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隔阂,似乎松动了那么一点点。

    下午,检查继续。亨特船长听了乔尼的详细汇报(林海的部分观点也被如实转达),脸色更加阴沉。最终,他做出了决断:优先修复保证航行的帆缆系统和堵住最危险的漏洞;对船体的结构性损伤,进行力所能及的应急加固,同时调整航向,寻找一个可以安全停靠、获取木材进行大修的隐蔽地点或海盗窝点。

    这意味着血锚号需要暂时远离主要的劫掠航线,进入生存模式。

    “林海,”亨特再次召见林海,这次是在相对私密的艉楼舱室外,“你对这一带的海域,还有什么‘感觉’?或者,你那本东方书里,有没有告诉你,哪里能找到安静的、有木头的地方?”他显然还惦记着黑牙提及的那本《孙子兵法》,将其视为某种神秘知识的载体。

    林海心中苦笑。他哪里知道18世纪加勒比的具体海盗窝点?但他可以根据地理知识和之前的观察推测。“船长,我们之前偏北,可能接近巴哈马群岛或佛罗里达以东的洋面。那一带岛屿和浅滩众多,或许有偏僻的、无人注意的小岛,能找到合适的树木。但需要小心暗礁和复杂的海流。”他只能给出一个大致方向。

    亨特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是否有所隐瞒,最终摆了摆手:“行了,你去吧。跟着乔尼,把该加固的地方加固好。在找到木头之前,我不想再听到船体哪里发出要散架的声音。”

    “是,船长。”

    走出艉楼,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海风带着劫后的清冷。甲板上,修复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敲打声、拉拽绳索的号子声、还有伤员的偶尔**,交织在一起。

    林海抬头,看了一眼主桅顶端那面残破但依旧悬挂的血红色船锚旗。

    “有用”的标签,已经贴在了他身上。这标签带来了一点点喘息的空间,一点点改善的待遇,但也带来了更聚焦的目光,更复杂的期待,以及黑牙萨奇那愈发浓重、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

    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更加狭窄、两侧都是悬崖的钢索。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充满暴力和背叛的黑暗海洋。

    他握了握依旧疼痛的手,走向乔尼和等待修补的船体裂痕。

    生存的博弈,进入了新的回合。这一次,赌注更大,规则更模糊,对手……也更耐心,更危险。(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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