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承宗玩了个突然袭击。
这位新晋应天巡抚自离京赴任起,排场极大,仪仗煊赫,一路逶迤南下,逢州过府皆有停留,观风问俗,接见地方。不明就里者,只道这位‘大乾神剑’在京城韬光养晦多年,如今外放,是要好生摆一摆封疆大吏的威风,不疾不徐地履新。
按常理,京师至留都,驿道通畅,快马兼程不过旬日,即便巡抚依制缓行,二十余日也绰绰有余。可沙承宗的车驾,硬是晃晃悠悠走了一个多月,才磨蹭到徐州境内。这与此君在浙江任上雷厉风行、直捣黄龙的作风大相径庭。
整个南直隶官场都有点茫然,这沙部堂,究竟意欲何为?
就在众人茫然揣测之际,高弘文却已将几名心腹门生召至府中。
“沙嗣祖其人,务实质朴,最厌虚文。此番慢行,绝非贪看山水。依老夫之见,其人或已轻车简从,潜入南直隶多时矣!那摆在明面上的巡抚仪仗,不过是吸引目光的幌子。尔等近日务必谨言慎行,踏实任事,切勿在这关头惹出半点纰漏,授人以柄!”
事实证明,高弘文对这位在一个衙门里共事了多年的同僚确实够了解。
明明巡抚仪仗还没到南直隶,沙承宗就带着几个随从,径直来到了早已预备停当的巡抚行辕门前。
当值小吏见其衣着朴素,还欲阻拦盘问,老者身后随从亮出身份牙牌,那小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来人竟是本应还在淮阴地界的巡抚大人!
验明正身,入驻行辕后,沙承宗毫无旅途劳顿之态,当即吩咐行辕吏员,分头去请应天府尹、操江提督、漕运总督、巡江御史、南京守备太监等一干文武大员,即刻至巡抚行辕议事。
除了巡江御史有些慌张,其他人都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
沙承宗也不在意,有句话叫做“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
他又不是第一天为官,南直隶这些官员中的头面人物知道自己作风,早做准备不足为奇,但是这个巡江御史,晓得自己即将到任,还如此“不长眼”,那就不要怪自己拿他当那只儆猴的“鸡”了。
似他这般,怕是既无靠山传讯,自身耳目也不灵光,然后又贪得无厌,所以就这么被自己的直钩钓了上来。
按照这些天暗访的结果看,这位巡江御史说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物谈不上,只是与漕帮勾结颇深,放往日里这算不得什么罪名,巡江御史本就要收拢漕帮这等江湖势力充当耳目。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还是那句话,有些东西,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
“诸君都是国朝留都的擎天白玉柱,事务繁忙,沙某今日着人请诸君到此,一是认认人,以后就要一起共事了。二是,替陛下问一问,这应天府,这南直隶,还是大乾的应天府、南直隶吗?”
这话说得有点诛心了。
李恪第一个坐不住了,拱拱手,说道:“部堂此言,下官不敢苟同!在场诸位同僚,无不恪尽职守,夙夜匪懈,为陛下守此东南财赋重地、留都根本。近日虽偶有倭寇宵小作乱,扰及郊野,然已被迅速剿灭,首恶授首,民心已安。部堂初来乍到,何以出此令人寒心之论?”
“寒心?”
沙承宗摇摇头,说:“李府尹,本官一路南来,所见所闻,那才叫真正的——令人心寒齿冷!”
“旁的暂且按下不表!”沙承宗瞪着巡江御史林苏一声暴喝:“林苏!我问你,你这巡江御史,拿的是朝廷的俸禄,还是漕帮的报酬?”
“朝廷设关榷税,皆有定制。何时轮到那漕帮的旗号,也能在长江水道,公然拦截商船,收取‘平安钱’、‘买路银’了?”
“若有商船不从,或供奉稍迟,不出三日,必被你的巡检司以‘形迹可疑’、‘夹带违禁’为由扣押!再凭空捏造一个‘通倭’的罪名!将无辜商人投入私牢,非巨金不得赎!”
听到沙承宗这么说,林苏已然是面如土色,却依旧颤抖着声音说:“部堂大人,下官一向是秉公执法,这必是被我处置了的那些奸商言语中伤,您要明察啊!”
“这么说,本官还误会了林御史,你竟然是个一心为公的?”
谁都听得出来沙承宗这话的讽刺和杀意,偏偏这林苏没有听出来。
他自以为过关,心里甚至觉得此前听到的关于沙承宗的传言都是言过其实。
竟然还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说:“部堂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一心为公’之誉,但拳拳报国之心、恪守臣节之志,天地可表,陛下可鉴!”
这话简直要把沙承宗逗笑了。
“那么,林御史,你给本官解释一下,你养在外宅的那位花魁,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这位美娇娘爱慕你的才华,倾心你的相貌,竟然倒贴于你?”
“嗤~”李恪忍不住笑出声来,见大家全看向他,于是赶紧摆出一副正经的表情,说:“咳!说不定这位花魁娘子,见惯了秦淮河上那些风流才子、浮浪子弟,唯独就爱煞了林大人这副尊容呢。”
林苏脸色的笑僵住了,血色褪尽,连嘴唇都开始哆嗦。
巡江御史位低权重不假,但是位低也就意味着他的俸禄其实并不高,别说给花魁赎身,也别说什么官员不得狎妓的规矩,就他的俸禄,按说连见秦淮河上的花魁一面都难。
但是林苏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硬着头皮顺着李恪的话说:“是,海棠她就是因为见惯了那些花言巧语,偏偏喜欢上了下官这笨嘴笨舌,于是拿出多年积蓄,赎了身,甘愿跟随。”
“哦,花魁自愿追随。”沙承宗点点头,说:“那安置她的那三进的宅子,还有宅子里那尊三尺高的血玉珊瑚,又是什么说法?”
林苏破防了,或者说他终于看明白了,嘴硬狡辩根本没有作用,沙承宗已经打定主意要处置他了。
“姓沙的!”他站直了身子,指着沙承宗鼻子骂道:“整个的南直隶,就我一个贪官吗?你为什么非要追着我这个都察院的下官不放?左右不就是一个死!不就是个死!难道你们就干净吗?沙承宗,我会到地下看着你,我要看看,你在南直隶,又能杀几个人!”(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