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感业寺的青灰色屋脊,但寺内的寒意却比往年减轻了许多。厨房和几处值守点悄然替换的石炭炉,提供了稳定而廉价的热源。虽然气味和烟尘仍是问题,但在生存压力面前,这些瑕疵被默默忍受了。
净尘师太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她开始真正将我看作一个可以商量寺务的“自己人”,虽然依旧保持着距离和权威,但涉及用度、采买、人员调配等具体事务时,会偶尔询问我的意见。我将皇后赏赐的《九章算术注》里的方法活用于寺中账目核对,提出了几个节省开支的细节建议,都被她采纳了。
石炭的来源被我严格控制在静安师太那位旧仆手中,并且叮嘱他只在小范围内采购,避免引起矿主或商贩的注意。卢老夫人府上二管家那次探问后,再无下文,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但我心里清楚,这条线已经搭上了。
静安师太带来的消息越发令人不安。长安城外的流民并未因官府施粥而散去,反而有增多的趋势。城内米炭价格虽因朝廷平抑略有回落,但仍处高位。更隐秘的流言说,某些权贵之家正暗中囤积物资,待价而沽。
“王嬷嬷悄悄递话,说老夫人让你最近务必谨慎,莫要轻易出寺,也莫要接外面不明不白的东西。”静安师太忧心忡忡,“还说……京兆尹大人近日为流民和物价之事,屡遭御史弹劾,心情很是不佳。”
我点头记下。卢老夫人这是在提醒我,外面局势不稳,而京兆尹府自身也承受着压力,未必能时时照拂。
腊月十五,一场大雪覆盖了长安。
天地间一片皑皑,感业寺更显寂静清冷。傍晚时分,风雪稍歇,我正在“静思坊”内核对最后一批安神蜜膏的记录——这是年前需要交付给司制司的。静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包。
忽然,院门被急促地敲响。
不是净尘或静安师太惯常的节奏。静心看向我,我示意她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陌生的年轻尼姑,神色慌张,是守后门的值夜师姐。
“武、武师姐,后门……后门有个妇人,带着个孩子,晕倒在雪地里!看着像是……逃难的流民!”她喘着气说。
流民?竟然到了感业寺后门?
“人怎么样了?”我立刻问。
“还、还有气,就是冻得厉害,孩子一直在哭……我们不敢擅自做主,净尘师太正在前殿接待城中来的几位檀越,静安师太也不在……”
我略一沉吟:“先抬进来,放到柴房隔壁那间空置的杂物房,生个炭盆。我去禀告净尘师太。”
“可、可是……”值夜尼姑有些犹豫,“净尘师太说过,寺中不留宿外客,尤其现在是多事之秋……”
“救人要紧。”我打断她,“我去说,责任我来担。你快去叫人帮忙。”
她见我态度坚决,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我让静心继续打包,自己匆匆往前殿去。穿过回廊时,我能听到前殿传来的、属于富贵女眷的谈笑声。净尘师太此刻定然脱不开身。
我停下脚步。折返,直接走向后门方向。
杂物房内已经点起了灯。两个尼姑正将那对母子安置在铺了干草的席上。妇人约莫三十许,面黄肌瘦,嘴唇冻得发紫,昏迷不醒。她怀里的孩子是个三四岁的女童,小脸脏污,哭得声嘶力竭,倒是还有力气。
炭盆里的石炭已经燃起,带来暖意。我摸了摸妇人的脉搏,微弱但还有跳动。
“去厨房熬点稀米汤,要温的。再打盆热水来。”我吩咐旁边的尼姑,又对另一个说,“去找两件干净的旧僧衣。”
两人应声去了。我试着安抚那女童,但她只是惊恐地往后缩,哭得更凶。
米汤和热水很快送来。我扶起那妇人,小心地喂了几口温米汤。她喉头动了动,咽下去一些。我又用热水浸湿布巾,轻轻擦拭她和孩子的脸和手。
或许是温暖和食物起了作用,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那妇人悠悠转醒。她先是茫然地看着四周,随即猛地抱紧身边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警惕。
“别怕,这里是感业寺。你们晕倒在寺外雪地里,我们把你抬进来了。”我尽量放柔声音。
妇人打量着我身上的僧衣,又看看简陋但温暖的房间和炭盆,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放松,但依旧紧紧抱着孩子。
“多、多谢师太救命……”她声音嘶哑干涩。
“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从哪里来?”我问道。
妇人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滑落:“俺们……从泾阳来。今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听说长安城里有官府施粥,男人……男人在路上病死了,俺就带着妞儿一路讨饭过来。可、可到了城外,施粥的地方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进去……身上最后几个铜板也被人摸走了……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了……”
典型的灾民惨状。我心中沉重。
“先在这里歇着吧,暖和暖和,吃点东西。”我将米汤碗递给她,“寺里清苦,但避避风雪还能。”
妇人千恩万谢,喂孩子喝了点米汤,自己也喝了大半碗,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净尘师太来了,脸色不太好。
她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又看向我,眉头紧锁。
“武媚,你怎敢擅自做主?”她语气带着责备,“寺中规矩,你不知吗?”
“师太息怒。”我躬身道,“事出紧急,弟子恐耽误了救人。人命关天,佛祖亦有慈悲之心。且此妇孺二人,手无缚鸡之力,只是暂避风雪,应无大碍。”
“你怎知无碍?”净尘师太沉声道,“如今外面流民无数,若开了此例,都涌到寺前,如何是好?寺中本就不宽裕,拿什么接济?”
她说的是实情。但……
“师太,此妇二人,并非壮年流民,而是孤儿寡母,且已濒死。今日若见死不救,传扬出去,恐对寺中清誉有损。卢老夫人等檀越知晓,又会如何看待?”我搬出了“清誉”和“檀越”的看法,“不如暂且收留一夜,明日问明情况,或可赠些干粮,指点她们去城中官办慈济之处,也算仁至义尽。”
净尘师太沉默片刻,脸色稍霁。她是个谨慎的人,既怕麻烦,也重名声。我的提议算是折中。
“罢了。”她叹了口气,“就依你,暂留一夜。你既揽下此事,便由你负责看顾。明日一早,务必送走。米粮从你‘静思坊’的用度里扣。”
“是,弟子遵命。”我应下。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净尘师太又看了一眼那对母女,摇摇头,转身离去。
我让静心去我房里取来自己的一条旧薄被,给那对母女盖上。妇人又是一番感激涕零。
“这位……师太,”妇人怯生生地问,“您……您是寺里的管事吗?”
“我只是一名普通弟子。”我摇摇头,“你们好好休息,明日再说。”
安置好她们,我回到“静思坊”,心里却无法平静。窗外,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流民问题,已经迫在眉睫。感业寺可以紧闭山门,但长安城呢?朝廷呢?
我想起皇后正在筹备的先帝忌辰法会。那般宏大庄严的佛事,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若与城外饥寒交迫的流民景象形成对比……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但随即又被我压下。现在的我,自身尚且难保,岂能妄议国事?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来。
半夜,我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是静心。
“师姐,那个妇人……发高烧了!孩子也在哭!”
我立刻披衣起来,赶到杂物房。只见那妇人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显然是在雪地里冻伤了。孩子趴在她身边,无助地哭着。
“去我房里,把那小瓶‘薄荷艾草露’拿来,再打盆凉水。”我对静心吩咐。那露液有清凉降温的作用,虽然未必对症,但至少能缓解。
我用凉水浸湿布巾,敷在妇人额头,又小心喂她喝了几口掺了少许露液的温水。折腾了半个时辰,她的体温似乎降下去一些,昏昏沉沉地睡了。孩子也哭累了,蜷缩在母亲身边睡着。
我让静心先去休息,自己坐在炭盆边守着。跳跃的火光映照着这对苦难母女的脸,也映照着我纷乱的思绪。
慈悲与规矩,生存与道义,个人的力量与时代的洪流……
我能做什么?我该做什么?
天色微明时,那妇人终于退了烧,清醒过来。看到我守在旁边,又要挣扎着起来道谢。
“不必多礼。”我按住她,“感觉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多谢师太救命之恩……”她泪眼婆娑,“俺们……俺们今日便走,绝不敢再给寺里添麻烦。”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和身边瘦小的孩子,又想起净尘师太“一早送走”的吩咐,心中矛盾。
最终,我还是从“静思坊”本就不多的存粮里,分出了一小袋粟米和几块粗面饼,用旧布包好,又塞给她几个铜钱——是我自己攒下的。
“这点东西,你们路上应急。进了城,打听‘悲田院’或官府的施粥处,或许有条活路。”我将东西递给她,顿了顿,低声道,“若有人问起,莫要说是感业寺给的。”
妇人愣住,随即明白过来,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恩人!恩人!您的大恩大德,俺和妞儿这辈子都记着!”
我扶起她,帮她收拾了一下,趁着天色未大亮,寺中众人还未起身,悄悄将她母女二人送出了后门。
望着她们相互搀扶着、蹒跚消失在雪地里的背影,我的心情无比沉重。
这点帮助,杯水车薪。
回到寺中,净尘师太得知人已送走,没再多问,只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雪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
那个雪夜闯入的妇人,还有城外无数像她一样的人,如同一声警钟,在我心中敲响。
感业寺的高墙,
挡得住风雪,
却挡不住这世间疾苦的寒流。
武媚,
你看到的,
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