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部的秘密投效与献策,如同在北方僵持的棋局上落下了一颗关键棋子。秦楚的应对策略迅速通过秘密渠道传达到了挛鞮部阿勒坦与贺兰部首手中。在郇阳无形力量的推动下,草原上的风向开始发生微妙而持续的转变。
挛鞮部与贺兰部联手,对那些因损失惨重而对“骨都侯”心生怨怼的小部落,展开了怀柔与利诱。更多的盐、铁器以及来自中原的稀罕物,被有选择地输送到这些部落首领的帐中,与之相伴的,是郇阳-挛鞮-贺兰联盟“共御外侮、同享商利”的承诺。与此同时,关于“骨都侯”名不正言不顺、残暴无能、导致追随者死伤惨重的流言,如同草原上的风,无孔不入地吹拂着每一个毡帐。
“骨都侯”感受到了压力。他试图以更严厉的手段弹压内部的不满,甚至出兵惩戒了两个流露出离心倾向的小部落。然而,这种高压政策反而加剧了恐慌和抵抗,更多的小部落开始阳奉阴违,暗中与挛鞮部或贺兰部联络。其麾下原本就不甚稳固的联盟,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他整合阴山以南草原的宏大计划,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不得不将大部分精力用于维系内部,南下的威胁暂时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北方的压力稍减,秦楚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他知道,草原的博弈远未结束,“骨都侯”虽受挫,但根基未损,仍在阴山以北虎视眈眈。而真正迫在眉睫的危机,来自南方。
楼缓返回晋阳后,太子一系对郇阳的态度果然如秦楚所料,并未因那份“军令状”而有丝毫缓和,反而因其“软抵抗”而更加忌惮。不久,晋阳方面以“统筹防务、体恤边军”为名,下达了一道新的指令:要求郇阳将其武库中储备的三分之一劲弩与相应箭矢,“上缴”至晋阳武库,以“加强国都守备”。
这道命令,看似冠冕堂皇,实则暗藏祸心。谁都清楚,郇阳赖以对抗魏国武卒和草原骑兵的核心武力之一,便是这些射程远、精度高、制造不易的强弩。抽走三分之一,无异于直接削弱郇阳的防御能力,将其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官署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欺人太甚!”黑豚怒发冲冠,一拳砸在案几上,“这分明是要自断臂膀!没有强弩,如何应对魏申的武卒?如何震慑北狄?”
韩悝(法曹)面色苍白,声音带着苦涩:“此乃阳谋。若抗命不遵,便是坐实了拥兵自重、心怀叵测的罪名;若遵令上缴,则郇阳危矣!”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秦楚身上。
秦楚沉默着,手指在那份来自晋阳的绢帛命令上缓缓划过。这道命令,比派遣监军更为狠辣,几乎不留转圜余地。它清晰地表明,晋阳的太子,已经不再满足于监视和渗透,开始采取实质性手段削弱郇阳。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片深沉的冷静:“命令,要接。弩,也要交。”
“大人!”黑豚和韩悝(法曹)几乎同时惊呼。
“但是,”秦楚话锋一转,声音低沉而坚定,“交什么弩,交多少,如何交,由我们说了算。”
他看向庚:“工正司立刻动手,将库存中那些磨损较重、精度稍差、或是早期制造的弩机挑选出来,凑足数目。箭矢也一样,拣选一批旧箭。记住,外表要处理得光鲜一些,但内里,必须是次品。”
庚愣了一下,随即领悟,重重点头:“下官明白!定让他们挑不出错处,却又用着不顺手!”
“黑豚,”秦楚继续下令,“‘上缴’军械的队伍,由你亲自挑选可靠之人押送。行进速度不必快,可‘恰好’让沿途各方势力都看到,我郇阳是如何‘遵令行事’,将保命的利器送往晋阳的。尤其是……要确保魏国的细作能看到。”
黑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狠厉:“末将明白!定会‘浩浩荡荡’,‘平安’送达!”
“韩子(法曹),”秦楚最后吩咐,“起草呈文,语气要无比恭顺,痛陈北疆防务之艰难,强调上缴军械后郇阳防御之空虚,恳请晋阳速拨其他军资补充,并‘万分担忧’地请示,若因此时魏军或北狄来犯,郇阳当如何应对。将我们的‘困难’和‘忠诚’,昭告天下。”
“下官即刻去办!”韩悝(法曹)躬身领命。
这是一次极其冒险的博弈。以次充好,阳奉阴违,一旦被晋阳察觉,便是万劫不复。但秦楚别无选择。他不能将郇阳军民的生命和未来,寄托于晋阳的“仁慈”和“明智”之上。
命令被迅速执行。一批经过精心“打扮”的旧弩次箭,在黑豚派出的“张扬”队伍的押送下,缓缓南行。而韩悝(法曹)那份字字泣血、充满“忧国忧民”之情的呈文,也以最快的速度发往晋阳。
郇阳与晋阳之间那本就深刻的裂痕,随着这批北上的“军械”和南下的“呈文”,被赤裸裸地撕开,暴露在天下人面前。所有人都看清了,晋阳是如何“自毁长城”,而郇阳,又是如何在绝境中挣扎求存。
秦楚站在城头,望着那支逐渐远去的队伍,目光冰冷。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晋阳,与那位太子,已近乎决裂。未来的路,将更加孤独,也更加血腥。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裂痕已然无法弥合,唯有力量,才能决定最终的结局。
第九十四章无声惊雷
郇阳“上缴”军械的队伍,在黑豚刻意安排的“缓慢”与“张扬”中,终于抵达晋阳。那批经过精心修饰的旧弩次箭被送入武库,随行军官依照秦楚吩咐,在晋阳各衙门间奔走,满脸“忧色”地呈递文书,强调郇阳防御因此举而变得如何“空虚脆弱”,恳请朝廷速拨补充。
此举在晋阳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太子一系固然恼怒,却抓不到任何明面上的把柄——郇阳确实遵令上缴了军械,数量甚至略有超出,只是质量……堪忧。而张孟谈等老成之臣,则借此机会再次进言,痛陈如此逼迫边镇实属不智。朝堂之上,关于如何对待郇阳的争论愈发激烈,但短时间内,晋阳也无力再下达一道更严苛的命令,那无异于将秦楚彻底推向对立面。郇阳用这种近乎无赖的“阳奉阴违”,勉强扛过了这凶狠的一击。
消息传回郇阳,官署内的众人松了口气,却无半分喜悦。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喘息,晋阳的猜忌与打压绝不会停止。
“经此一事,晋阳已视我等为心腹之患。”韩悝(法曹)语气沉重,“日后钱粮、兵员补充,恐将彻底断绝。我等需早做打算,未雨绸缪。”
秦楚颔首,对此早有预料。“自力更生”这四个字,从未像此刻这般重要。他下令进一步扩大屯田面积,鼓励生育,同时让犬通过所有隐秘渠道,加大对外采购粮食、铜铁等战略物资的力度,哪怕价格高昂,也要尽力储备。
与此同时,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向了技术革新与人才培育。技研社在孟谦的主持下,对弩机的改进从未停止,重点转向了降低成本、提升耐用性和在恶劣环境下的可靠性。而对“火雷”的研制则进入了更深的层次,秦楚根据模糊的记忆,提示庚和孟谦尝试不同的硝、硫、炭配比,并探索引信的改进,虽然进展缓慢且伴随着危险,但每一次微小的突破都意味着未来战场上多一分胜算。
郇阳学馆的规模再次扩大,秦楚亲自从流民和本地寒门中挑选聪慧少年入学,并定下规矩,学馆子弟必须兼修文武,旬考不合格者,即便出身士族亦需清退。他要建立的,是一支完全由新思想、新知识武装起来,绝对忠诚于郇阳体系的新生力量。
就在郇阳埋头苦干,舔舐伤口,积蓄力量之时,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影响深远的契机,悄然出现。
这一日,犬引着一位来自卫国、名为“白圭”的大商人求见。此人并非第一次与郇阳交易,但此次前来,神情却与以往不同,少了几分商贾的圆滑,多了几分郑重。
“秦令,”白圭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小人此次前来,除常规交易外,还受一位贵人委托,向秦令转达一份……问候。”
秦楚心中一动,面色不变:“哦?不知是哪位贵人?”
白圭凑近几分,声音几不可闻:“乃楚国王子,芈良夫。”
楚国王子?秦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楚国远在南方,与北疆的郇阳可谓风马牛不相及。
白圭继续道:“王子殿下偶得一批郇阳所出的精铁与雪盐,甚为惊叹。言北地边陲,竟有如此精工之物,治理者必非凡人。殿下素来敬重英才,故特命小人前来,愿与秦令结交。殿下有言:‘天下非一姓之天下,有德有能者居之。秦令若有意,楚地广阔,或可为友邦。’”
这番话,说得极其含蓄,却又意味深长。“天下非一姓之天下”,这几乎是在暗示对周室乃至现有诸侯秩序的否定;“可为友邦”,更是跳过了晋阳、赵国,直接将郇阳视为一个平等的政治实体进行交往。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且敏感的信号!楚国,作为南方大国,似乎注意到了郇阳这个在赵国内部挣扎求存的异数,并伸出了橄榄枝。
秦楚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楚国此举目的何在?是真心欣赏,还是想在北疆埋下一颗钉子,牵制三晋(赵、魏、韩)?亦或是看重了郇阳的某些独特价值,比如……技术?
他不动声色,对白圭温和笑道:“楚王子殿下厚爱,秦某愧不敢当。郇阳乃赵国之郇阳,秦某身为赵臣,岂敢妄结外邦?然,殿下美意,秦某心领。商贸之事,你我依旧如常,互利互惠即可。”
他既未接受,也未明确拒绝,保持了足够的谨慎,但“互利互惠”四字,也留下了一丝余地。
送走心思各异的白圭,秦楚独自在官署内沉思良久。楚国的关注,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心中炸响。这意味著,郇阳的存在,已经开始引起远方大国的注意。这既是危机,也可能是一个打破孤立局面的机遇。
然而,与楚国交往,风险巨大。一旦被晋阳察觉,便是通敌叛国的铁证,届时恐怕魏申都会暂时放下恩怨,与晋阳联手剿灭他。
“力量……还是力量不够啊。”秦楚喃喃自语。若有足够的实力,又何须在此等夹缝中辗转腾挪?
他走到窗前,望着城外郁郁葱葱的田野和远处隐约的太行山峦。内部的深耕必须加快,外部的机遇也需要谨慎把握。楚国这根线,不能断,也不能操之过急。
他召来犬,低声吩咐:“加强对楚国,尤其是这位芈良夫王子的情报收集。同时,与白圭的贸易可以适当加深,货物可更精良一些,但要通过更隐蔽的渠道进行。”
无声的惊雷已然滚过天际,是否会有瓢泼大雨随之而至,尚未可知。但秦楚知道,郇阳这盘棋,因为楚国王子这意外的一手,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广阔了。他必须更加小心地落子,在这纷乱的战国棋局上,为自己,也为郇阳,谋一个未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