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残烬

    林间的寂静比厮杀声更令人窒息。巴特尔拄着弯刀,沿着那条由血迹、踩踏的痕迹和零星散落的装备构成的“血径”,向北艰难跋涉。每走一步,都感觉身体的重量在成倍增加。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之前哈喇给的金疮药早已在汗水和血水的冲刷下失去效力,鲜血正缓慢地渗出,染红了粗糙包扎的布条。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哈喇和其他人是否还活着,又逃向了何方。林间的光线渐渐暗淡,黄昏将至。他必须找到一个地方过夜,处理伤口,否则失血和感染会要了他的命。

    终于,在一条几乎干涸的溪流旁,他发现了一个被茂密藤蔓半遮掩的浅洞。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匍匐进入,但内部空间稍大,足以让他蜷缩着容身,而且位置隐蔽,不易被发现。

    他先用溪水(浑浊,但至少是流动的)清洗了脸上和手上的血污,然后咬着牙,解开左臂的布条。伤口果然崩裂了,边缘红肿,渗出的血液带着一丝不祥的淡黄色。他撕下内衬相对干净的部分,用溪水浸湿,仔细擦拭着伤口,冰冷的刺激让他倒吸了几口凉气。没有药,他只能将之前阿尔斯楞找到的那种锯齿状草药嚼烂,再次敷在伤口上,用最后的干净布条紧紧捆住。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瘫倒在冰冷的洞底。饥饿感如同野兽,再次凶猛地啃噬着他的胃囊。他从怀中摸出那块在据点分到的、仅剩的、硬如石头的乳酪干,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半,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软化,然后一点一点地咽下去。这点东西,根本无法填补身体的消耗。

    洞外,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黑暗如同浓墨般涌了进来。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狼嚎,悠长而凄厉。巴特尔蜷缩起身体,将弯刀抱在怀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壁。

    孤独感如同潮水,再次将他淹没。这一次,比在荒原上时更加沉重。那时至少还有阿尔斯楞在身边,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活下去,找到队伍。而现在,他再次变成了孤身一人,刚刚看到的些许希望(归队、据点)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被彻底粉碎。哈喇他们凶多吉少,阿尔斯楞生死未卜,主力大军远在未知的他方。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了那两本册子。一本深蓝单薄,一本褐色厚重。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它们的触感格外清晰。他拿出来,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封面的纹理和那些完全无法理解的字符。

    这些来自被征服、被摧毁的文明的遗物,此刻成了他唯一的“同伴”。它们沉默着,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关于秩序,关于知识,关于一个与眼前这血腥、混乱、朝不保夕的生存状态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想起了刘仲甫专注的眼神,想起了阿依莎沉寂如古井的眼眸。他们,以及这些册子所代表的一切,与他这个挣扎在死亡边缘、双手沾满鲜血的士兵,本应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然而,战争以一种粗暴的方式,将他们扭结在了一起。

    他忽然想起在空村那座半塌的清真寺里,壁画上那些跪拜祈祷的人群。他们向谁祈祷?他们的神灵,能否听见这片土地上的哀嚎?而他自己,自幼向长生天祈祷,可长生天是否真的庇佑了草原的儿女,还是仅仅冷眼旁观着这场无尽的杀戮?

    没有答案。只有洞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野兽的嚎叫。

    他将册子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能从这无言的接触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他想起了布和临死前空洞的眼神,想起了巴根决绝回冲的背影,想起了苏赫队长推开他时那沉稳而坚定的力量……这些记忆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必须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生存的本能,也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同伴。他似乎隐隐感觉到,怀中的这两本册子,以及它们所代表的未知,或许是他在这场无尽的战争和杀戮之外,所能触碰到的、唯一不同的东西。尽管他完全不懂,但那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吸引。

    这个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他在饥饿、伤痛和寒冷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他仿佛看到了灰耳在不远处悠闲地啃食着青草,看到了苏赫队长在检查他的弓箭,看到了阿尔斯楞兴奋地跑来,手里举着找到的食物……然后,这些美好的幻象迅速被八鲁湾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据点遭遇战时的惨烈搏杀所取代。

    他猛地惊醒,冷汗涔涔。洞外,依旧是一片漆黑。

    他紧了紧怀中的册子和弯刀,重新闭上了眼睛。残烬之中,总还有一丝未熄的火星。他要守着这丝火星,直到天明。

    第四十八章冬日的信号

    洞外的世界被一层惨白的寒霜覆盖。巴特尔在黎明时分爬出浅洞,刺骨的冷空气让他打了个哆嗦,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雾。左臂的伤口在低温下麻木地抽痛,敷在上面的草药早已失去效力,与凝固的血块黏连在一起。

    饥饿是比寒冷更迫切的敌人。最后那点乳酪干已在昨夜耗尽,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绞痛。他必须找到食物,否则等不到伤口要他的命,饥饿就会先将他击垮。

    他沿着溪流向下游走去,目光如同最饥饿的野兽,扫视着每一寸土地。溪水边缘结了一层薄冰,他砸开冰面,掬起冰冷刺骨的水猛灌了几口,试图用水填满胃部的空虚,却只引来更剧烈的痉挛。

    他发现了几丛挂着零星的、干瘪浆果的灌木,毫不犹豫地将所有果子都摘了下来,不管味道如何,囫囵吞下。酸涩和轻微的麻涩感在口中弥漫,但至少胃部的绞痛稍微缓解了一些。他还找到了一些类似野蒜的植物根茎,挖出来,连带着泥土一起嚼碎咽下,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喉咙,却也带来一丝暖意。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再去想那两本册子,不再去想遥远的文明和战争的宏大叙事,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在最原始的需求上——食物,水源,御寒,还有……躲避可能存在的追兵。

    他变得更加谨慎,行动如同林间的影子。每一次停下休息,都会选择最隐蔽的角落,仔细清除自己留下的痕迹。他听到过远处隐约的马蹄声和人语,分辨不出是敌是友,都选择了远远避开。信任,在经历了一次次背叛和溃散后,已成奢侈品。

    怀中的两本册子,在寒冷的天气里变得像冰块一样坚硬硌人。有时他会拿出来,看着封面上那些陌生的字符,它们依旧沉默,却仿佛承载着比以往更沉重的分量。它们是他与那个被毁灭的、拥有秩序和知识的世界的唯一联系,也是他内心深处一个无法言说、甚至无法清晰定义的隐秘角落。在这个只为生存而存在的冰冷世界里,这个角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固执地存在着。

    几天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冷。一场不大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荒原和林地,也暂时掩盖了所有的痕迹和血腥。巴特尔用找到的兽皮和破布勉强加固了身上的衣物,但依旧难以抵挡无孔不入的寒意。他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岩穴,比之前的浅洞稍好,至少能生一小堆火。

    火种是他用那把手斧敲击燧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引燃的干燥苔藓。当微弱的火苗终于蹿起,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冷时,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小心地添加着细小的枯枝,让火堆维持着不灭。火光映照着他憔悴不堪、布满冻疮的脸,也映照着他怀中那两本并排放在干燥地面的册子。

    一本深蓝,单薄,字符规整,来自东方的汉地。

    一本褐色,厚重,文字蜿蜒,来自西方的伊斯兰世界。

    而他,一个来自北方草原的蒙古士兵,是它们暂时的、沉默的守护者。

    这种并置,在跳动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超越语言和文化的、近乎诡异的和谐与悲哀。

    他看着火焰,思绪飘忽。札兰丁的军队还在搜寻他们这些溃兵吗?哈喇和阿尔斯楞他们还活着吗?主力大军现在何方?这个冬天,他们能否熬过去?

    没有答案。只有洞穴外呼啸的风雪声,以及怀中那枚来自无名死者的、冰冷坚硬的骨扣,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一天,他在寻找食物的途中,爬上一座较高的山丘,习惯性地向四周眺望。南面,是被雪覆盖的、他们曾经逃亡而来的方向。东面和西面,是连绵的、同样白雪皑皑的丘陵。而当他将目光投向北面时,动作猛地顿住了。

    在极远的地平线上,在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下,他看到了几个缓慢移动的、如同蚂蚁般细小的黑点。不是零散的骑兵,那黑点后面,似乎还拖着更长、更庞大的影子。

    是队伍!一支正在行军的队伍!

    他的心再次狂跳起来,但这一次,少了些盲目的狂喜,多了些审慎的观察。距离太远,无法分辨旗帜和装束,无法确定是蒙古军队还是花剌子模人。但从那庞大的规模和行进方向(大致由东向西)来看,绝非小股部队。

    是主力?还是札兰丁调集的新军?

    希望与危险再次同时出现。他死死盯着那些移动的黑点,直到它们消失在远方的山峦之后。

    回到岩穴,他坐在火堆旁,久久沉默。北面出现了大规模军队调动的迹象。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摸了摸左臂的伤口,感受着那依旧明显的疼痛。他看了看自己破烂的衣物和空空如也的胃袋。继续独自在荒野中挣扎,这个冬天很可能就是他的终点。

    而那支军队,无论敌友,都代表着一个变数,一个可能改变他命运的信号。

    他需要做出选择。是继续隐藏,等待不确定的未来?还是冒险向北,去靠近那支军队,弄清楚情况,寻找一线生机?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挣扎与决断。怀中的册子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他最终的决定。

    冬日的荒原上,一个微小的生命,即将因为远方一个模糊的信号,而再次改变轨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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