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张艳红的忐忑:南下的火车与梦想

    “呜——!”

    汽笛长鸣,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划破了北方小站黎明前的寂静。绿皮火车缓缓启动,车轮与铁轨碰撞,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哐当”的声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将站台、将熟悉的县城轮廓,一点点甩向身后。

    张艳红蜷缩在硬座车厢靠窗的位置,额头轻轻抵着冰凉的玻璃窗。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下,是飞速倒退的、一片萧索的北方冬景:光秃秃的田野,低矮的砖房,冒着稀薄炊烟的烟囱,以及远处起伏的、黄土斑驳的山峦。这一切,构成了她二十二年来生命的全部背景板。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劣质烟草的气味,人声嘈杂。有大声打着电话的生意人,有哄着哭闹孩子的母亲,有围在一起打牌、吆喝六的农民工。这是一个鲜活而粗糙的人间缩影,与她在清远县的生活并无二致,只是现在,她被装进了这个钢铁的盒子里,朝着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移动。

    她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部屏幕有几道裂纹的旧手机。电量只剩下一半,但她舍不得用充电宝——那是她向同村小姐妹借的,得省着点用。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封邮件,发件人是“丽梅集团人力资源部”,标题是“面试邀请通知”。

    “尊敬的张艳红女士:感谢您应聘丽梅集团总裁行政助理职位。诚邀您参加初试,时间:明日(周三)下午14:30,地点:深州市南山区科技园B座丽梅集团总部大厦12层人力资源中心……”

    每一个字,她都反复看了无数遍,几乎能背下来。可每一次重读,心脏依然会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

    丽梅集团……总裁行政助理……

    这几个字对她来说,庞大、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一个月前,她还在清远县那家名为“兴达”的服装加工厂里,在震耳欲聋的缝纫机声中,日复一日地踩着踏板,缝合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布料。空气里弥漫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工头尖利的催促声时常在耳边响起。一个月挣的那点钱,除了留下微薄的生活费,剩下的,几乎都填进了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家。

    那个家……想到清远县那个低矮、总是弥漫着压抑气氛的平房,张艳红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父亲张建国,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在县里一家濒临倒闭的陶瓷厂看大门,微薄的工资勉强糊口,在家里却连大气都不敢喘。母亲王桂花,年轻时或许也有过几分颜色,如今却被生活磨砺得异常尖刻精明,所有的算计和希望,都寄托在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张耀祖身上。哥哥张耀祖,比她大两岁,初中毕业后就游手好闲,仗着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心安理得地啃老,偶尔打点零工,钱没挣着多少,脾气却越来越大。

    而她,张艳红,这个家里的“赔钱货”,从有记忆起,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点出去干活,帮你哥攒钱娶媳妇是正经!”“你以后嫁了人,彩礼得多要些,好给你哥在县城买房子……”

    初中毕业那天,母亲甚至连高中录取通知书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塞进了灶膛,化作了一缕青烟。“女孩子家,上到初中够用了,明天跟你婶去市里餐馆帮忙,包吃包住,一个月还能拿一千五。”

    她哭过,闹过,但换来的只是母亲更严厉的责骂和父亲无奈的沉默。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几十年的人生轨迹:在餐馆端盘子,在商店卖衣服,在工厂流水线上机械劳作,然后被家里安排嫁人,换一笔彩礼,继续循环下一个相似的人生。

    她不甘心。

    那种不甘,像一颗被压在巨石下的种子,纵然环境逼仄,也拼了命地想寻找一丝缝隙,探出头来,呼吸一口不一样的空气。

    在服装厂做工的间隙,她会偷偷用那部破手机,连上时好时坏的工厂Wi-Fi,贪婪地浏览着外面的世界。她看那些光鲜亮丽的都市白领的生活,看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摩天大楼,看那些关于奋斗、关于逆袭的故事。南方的深州市,像一个璀璨而遥远的梦,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新闻和视频里,那里被描述为机会遍地、充满活力的天堂。

    投简历给丽梅集团,纯粹是一次孤注一掷的疯狂尝试。那天晚上,工厂放假,她窝在嘈杂的集体宿舍上铺,用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招聘网站。“丽梅集团”和“总裁行政助理”这几个字跳入眼帘时,她甚至自嘲地笑了笑。那感觉,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橱窗外仰望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

    可鬼使神差地,她还是点开了职位要求。一条条看下去,每一条都像一堵高墙,将她隔绝在外。名校背景、流利外语、相关经验……她一样都不沾。

    然而,在职位描述的最后,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我们同样看重应聘者的潜力、学习能力和坚韧品格。”

    就是这行字,像一道微光,照进了她灰暗的心底。潜力?学习能力?坚韧品格?这些她有没有?在餐馆被客人刁难时,在商店站到双腿浮肿时,在工厂熬夜赶工时,她不就是靠着一点不甘和死扛,才熬过来的吗?

    也许……也许他们真的会看这些?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再也无法遏制。在招聘截止的那个深夜,趁着室友都睡了,她躲在被子里,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用并不熟练的拼音输入法,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那份极其简陋的简历。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可以粉饰的经历,她只能把自己最真实、也是最苍白的一面呈现出来。

    在点击“投递”按钮的那一刻,她的手是颤抖的。她甚至不抱任何希望,只觉得完成了一次对自己命运的、微不足道却倾尽全力的反抗。投完简历,她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继续在缝纫机的轰鸣中麻木自己。

    直到三天前,那个来自南方深州市的陌生号码打到她手机上,通知她获得面试资格时,她整个人都懵了。握着电话,站在工厂嘈杂的院子里,听着对方专业而清晰的声音,她感觉像在做梦。

    接下来,是更加不真实的混乱。

    跟工头结清微薄的工资,在母亲将信将疑却又带着一丝贪婪的盘问中,收拾少得可怜的行李,用几乎所有的积蓄买了这张南下的硬座火车票。母亲最后塞给她两百块钱,反复叮嘱:“到了那边机灵点,那大公司,手指缝里漏点都够咱家吃一年了!要是真能留下,赶紧给你哥找个差事……”

    哥哥则在一旁叼着烟,斜眼看她:“行啊艳红,还真让你撞上狗屎运了?去了别给咱老张家丢人。”

    父亲的沉默,母亲的算计,哥哥的轻慢,像一张无形的网,即使她已身在远离家乡的火车上,依然感到一种沉重的窒息。她这次南下,与其说是去追逐梦想,不如说更像是一次狼狈的逃离,和一次押上全部自尊的赌博。

    火车驶入一条长长的隧道,车厢内瞬间黑暗下来,只有零星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照着一张张疲惫的脸。轰鸣声被放大,震耳欲聋。

    在绝对的黑暗和喧嚣中,张艳红反而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她抬起头,车窗变成了镜子,映出她模糊的、带着稚气和风霜的脸庞。眼睛很大,但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和营养不良,下方有着淡淡的青影。皮肤不算白皙,是北方风沙和烈日留下的微黄。唯有那双瞳孔深处,在黑暗的映衬下,似乎还跳动着一小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那是对改变的渴望,对未知的恐惧,以及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仔细审视的——希望。

    她不知道丽梅集团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总裁行政助理具体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深州的高楼大厦之间,是否有她这样一个渺小存在的立锥之地。她所有的凭借,只有那份寒酸的简历,和一股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哐当、哐当”,火车稳稳地行驶着,坚定不移地朝着南方,朝着那个传说中能创造奇迹的地方。

    张艳红深吸了一口气,车厢里浑浊的空气进入肺腑。她松开一直紧握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她将脸重新贴回冰冷的车窗上,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田野依旧荒芜,但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路还很长,有三十多个小时。她闭上眼睛,试图休息一会儿。前方等待她的,是深不可测的未来,是一场胜算渺茫的面试,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忐忑、迷茫、恐惧,如同车厢内弥漫的气味,无处不在。但在这复杂的情绪底层,一种崭新的、从未有过的感觉,正在悄然萌芽——那是决定将自己连根拔起,抛向空中的失重感,也是挣脱束缚、奔向自由的微弱曙光。

    火车,载着一个北方小城女孩沉甸甸的过去和轻飘飘的梦想,义无反顾地,向南,向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这篇小说不错 推荐
先看到这里 书签
找个写完的看看 全本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如果您认为陌生亲缘不错,请把《陌生亲缘》加入书架,以方便以后跟进陌生亲缘最新章节的连载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