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王桂花那通如同战前动员令般的电话,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毯子,将张艳红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那点因录用通知而燃起的微弱火苗,几乎要被彻底闷熄。她呆坐在床沿,许久没有动弹,直到小腿传来麻痹的刺痛感,才恍惚地站起身,准备去巷子口的公共水龙头那儿接点水,洗把脸,试图清醒一下混沌的头脑。
就在她刚拿起那个印着俗气红花的塑料脸盆时,那部旧手机再次不甘寂寞地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的,是一个熟悉的、她存为“哥”的号码。
张艳红的心下意识地一紧。母亲刚下达完“总指令”,哥哥的电话就跟了过来。这绝非巧合。她几乎能猜到这通电话的内容会是什么。一种混合着疲惫、无奈和一丝微弱亲情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刻意调整过的平静:“哥。”
“喂!艳红!”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张耀祖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懒散又难掩兴奋的嗓音,背景音里混杂着街头的嘈杂和摩托车引擎的轰鸣,他大概正待在县城的某个角落,“可以啊你!真让你给蒙着了?丽梅集团?牛逼啊!”
这声“牛逼”,听起来像是祝贺,但语调里总透着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不像是由衷的欣喜,更像是一种发现了意外宝藏的惊奇,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酸意。
“嗯……运气好。”张艳红低声应着,不想多谈所谓的“蒙着了”,这让她觉得自己那份拼尽全力的挣扎和此刻巨大的惶恐,都被轻飘飘地否定了。
“啥运气不运气的,进去了就是本事!”张耀祖似乎心情不错,难得地没有抬杠,但话题立刻转向了他最关心的核心,“哎,说正经的,妈都跟你说了吧?以后咱家可就看你的了!”
果然。张艳红的心沉了下去。她沉默着,没有接话。
张耀祖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自顾自地畅想起来,语气变得更加热切,甚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指挥意味:“艳红,我跟你算笔账啊。你在大公司,又是总裁助理,那工资肯定低不了!我打听过了,南边那种地方,白领一个月随随便便不得万儿八千的?”
张艳红张了张嘴,想解释“初级助理”可能没那么高的薪水,而且大城市消费惊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解释是徒劳的,在哥哥和母亲的认知里,她既然进了“大公司”,就等同于一步登天,拥有了取之不尽的财富。
“你看啊,”张耀祖继续着他的“规划”,语速快了起来,像是在推销一个稳赚不赔的项目,“你省着点花,一个月攒下五千没问题吧?一年就是六万!干上两年,十二万!我对象家那边,县城房子首付差不多就这个数!到时候你把这钱一拿,你哥我的婚事不就解决了?”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那十二万就像十二块钱一样,可以轻易地从张艳红的口袋里掏出来。张艳红听着,感觉那冰冷的数字像一块块砖头,隔着电话线砸在她心上,垒起一堵无形的高墙,压得她喘不过气。
“还有啊,”张耀祖的“展望”还没结束,“你进了那种地方,接触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吧?我们厂子那个老板的儿子,听说就在南边一个大公司上班,混得可好了。你留心着点,看看有没有啥门路,给你哥我也介绍过去?不用像你那么厉害,就找个轻松点的、钱不少的活儿就行!咱兄妹俩都在南边,也有个照应不是?”
他顿了顿,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讨好”的笑意:“等你哥我也站稳了脚跟,咱爸妈不就享福了?到时候把他们都接过去!那破农村有啥好待的!”
这番描绘,与母亲如出一辙,却又更具体地加上了对他自身利益的精准算计。张艳红仿佛看到了一个画面:哥哥倚靠在她这棵“刚刚栽下、尚未扎根”的树上,悠闲地乘着凉,指挥着她如何生长才能更好地为他遮风挡雨。
“哥……我这才刚去,什么都还不懂……工作能不能干好都不知道……”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哀求般的哽咽,试图让他明白现实的严峻,“大城市没那么简单……”
“哎呀!有啥干不好的?”张耀祖立刻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混不吝的乐观,或者说,是一种根本不愿理解对方难处的自私,“端茶倒水会不会?看人脸色会不会?你在餐馆又不是没干过!说白了都一样!就是换个地方伺候人呗!放心,你机灵点,准行!”
“伺候人”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了张艳红的耳朵。她拼命争取来的机会,在哥哥口中,竟然被如此轻蔑地定义。一股屈辱感混合着无力感,让她瞬间失语。
见她不说话,张耀祖可能以为说动了她,语气更加“推心置腹”:“艳红,哥知道你不容易。但你想啊,咱家这情况,爸窝囊,妈操心,我要是有本事,也不至于让你一个丫头片子扛这么大担子,是不是?” 他居然打起了感情牌,虽然这“牌”打得如此生硬和虚伪,“现在你有这机会了,帮衬家里,帮衬你哥,那不是应该的吗?等哥以后混好了,肯定忘不了你的好!”
应该的。忘不了你的好。
张艳红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浑身发冷。家庭的责任,兄妹的情分,在哥哥这里,全都化作了赤裸裸的索取和交易。
“行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这边还有点事。”张耀祖似乎完成了“传达旨意”和“描绘蓝图”的任务,准备结束通话,“你记住哥的话,好好干!多攒钱!留心门路!咱老张家能不能翻身,可就靠你了!挂了哈!”
干脆利落,如同母亲一样,没有给她任何反驳或倾诉的机会。
电话断了。
忙音像是某种解脱,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空虚。
张艳红缓缓放下手机,塑料脸盆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小屋里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也浑然不觉。
哥哥的“祝贺”,像是一份包装精美却内藏砒霜的礼物。表面上是为她高兴,实质却是迫不及待地在她身上绑缚更多的绳索,标注好她未来每一分血汗钱的用途。
母亲的期望是沉重而直接的压迫,而哥哥的“期待”,则更像是一种黏腻的、带着算计的依附。他不仅指望她解决他的经济困境,还指望她成为他通往“轻松致富”生活的跳板。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窗外,城中村白日的喧嚣愈发清晰,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摩托车的喇叭声……这一切曾经让她感到疏离的市井之声,此刻却仿佛成了她唯一能触摸到的真实。而那个即将踏入的、光鲜亮丽的摩天大楼里的世界,以及远在北方那个对她寄予了“全家族厚望”的家庭,都像两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将她夹在中间,即将把她撕扯、吞噬。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这双手,能端稳丽梅总裁办的那杯咖啡吗?能扛起北方家庭沉甸甸的“指望”吗?
她不知道。
哥哥那句“以后可就靠你了”,和母亲的话重叠在一起,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这不再是祝贺,而是宣判。宣判她刚刚获得的“自由”,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更深沉的“奴役”的开始。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脸盆,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感觉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摇晃的、不知何时会崩塌的悬崖边缘。哥哥隐含的期待,如同悬崖下弥漫的雾气,看似无形,却蕴含着致命的牵引力。(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