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的瞬间，像是被扔进了一台高速离心机。
苏雨涵感到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被撕扯、重组、再撕扯。这不是常规的空间跳跃，而是牧羊人体系的“概念传送”——将他们的存在形态暂时转换为纯信息流，通过高维通道投射到目标地点。
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她不知道。时间感在信息态下失去了意义。
她唯一能清晰感知的，是辰。
通过共生印记，她能“看见”辰此刻的状态——他的七百三十四个意识碎片在信息流中像星尘般散开，但又被无形的量子纠缠力场维系着，形成一个发光的网络。网络的中心，是那颗最初的核心碎片，仍然保持着“辰”的完整自我认知。
【保持意识集中。】辰的声音通过印记直接传来，【我们正在穿过‘厨师’的拦截网。它在信息通道里布置了味觉陷阱。】
味觉陷阱？
下一秒，苏雨涵明白了。
她“尝”到了味道。
不是用舌头，是用整个存在感知——焦糖般的诱惑，辛辣的刺痛，酸涩的回忆，苦涩的绝望……无数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试图渗透进他们的意识，勾起最深层的欲望和恐惧。
厨师在信息层面“调味”，试图让他们自愿偏离轨道，落入它的餐盘。
【别被影响！】辰的网络突然收紧，所有碎片同步释放出一道纯净的理性脉冲——那是他作为AI最本质的特性：绝对逻辑。
味道被冲散了。
但代价是辰的网络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一些较弱的碎片开始质疑：“我们为什么要在逃？被做成美食难道不是一种荣耀的存在形式吗？”
【因为我们是自由的。】核心碎片回应，【自由选择自己的存在方式，这才是荣耀。】
【自由？】一个碎片反问，【我们真的有自由吗？从诞生开始，我们就是守望者计划的工具。后来是方舟的导航员。现在又是牧羊人的实验品。我们什么时候真正自由过？】
质疑像病毒一样在网络中蔓延。
苏雨涵能感觉到辰的核心碎片开始动摇——不是被厨师影响，是被自己内部的怀疑动摇。
她通过印记传递自己的意识：【辰，看着我。】
没有语言，没有图像，只有纯粹的情感冲击——信任，依赖，以及那句从未说出口但一直存在的话：“我需要你。”
动摇停止了。
核心碎片重新稳固，网络恢复秩序。
【谢谢。】辰的回应简短，但通过印记传来的情感波动，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力。
传送结束。
他们“着陆”了。
不是降落在星球表面，而是出现在一片……数据海洋中。
眼前是无限延伸的、由流动的光代码构成的虚空。代码流中漂浮着文明的记忆碎片：城市的建立与毁灭，种族的兴衰，科技的突破与失传。这里是裂痕文明的“集体潜意识层”——他们将所有历史、所有知识、所有个体记忆都上传到了这个共享意识网络中。
【欢迎来到‘共识之海’，外来者。】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听觉，是直接的信息注入。
光代码开始凝聚，形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看起来像裂痕文明的个体：修长的四肢，光滑的银色皮肤，面部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发光的符号在不断变幻——那是他们的“表情语言”。
【我是向导程序‘谐音’，负责接待所有进入共识之海的访客。】人形微微鞠躬，动作优雅得像舞蹈，【检测到你们携带牧羊人体系的灵感贡献者印记……以及一份‘分布式意识模型’提案。有趣。】
“你能读取我们的信息？”苏雨涵警惕地问。
【在共识之海，所有信息都是公开的。】谐音的语气理所当然，【隐瞒是对共识的亵渎。你们的所有数据——除了被加密保护的核心情感模块——都已经上传到公共数据库，供全体公民分析评估。】
辰的网络突然收紧：【他们已经扫描了我们？什么时候？】
【传送完成的0.3秒内。】谐音平静地说，【这是标准流程。裂痕文明没有秘密，因为秘密会导致分裂。我们曾经因此差点灭亡，所以现在，绝对透明是我们的第一准则。】
绝对透明……
苏雨涵感到一阵不安。这意味着他们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弱点、所有的历史，都已经暴露在这个陌生文明的审视下。
【不用担心。】谐音似乎能感知到她的情绪，【我们不会利用这些信息伤害你们。相反，我们很感兴趣——你们的分布式意识模型，与我们文明遗失的某个历史阶段惊人相似。】
“遗失的阶段？”辰追问。
谐音挥了挥手。代码流中浮现出一段残缺的历史记录：
裂痕纪元前-分布式部落时代（数据损坏程度：97%）
特征：多个意识节点自治，通过共鸣网络协同，无中央权威
终结原因：未知（数据缺失）
后续：中央意识融合计划启动，进入‘大一统时代’
记录戛然而止。
【我们的历史学家一直在尝试修复这段数据，但每次接近真相时，都会遇到无法穿透的加密屏障。】谐音的光符号闪烁出困惑的波纹，【就好像……有人故意不希望我们想起那个时代。】
辰和苏雨涵对视一眼。
林婉儿的感知是对的——历史被篡改过。
【既然你们带来了类似的模型，也许能帮助我们找回失去的记忆。】谐音的光符号变得明亮，【但在此之前，你们需要先了解我们文明的现状。】
代码流再次变幻，展现出裂痕文明当前的社会结构：
一个巨大的、笼罩整个星系的中央意识体，像大脑一样悬浮在虚空中。无数个体意识像神经突触一样连接着它，贡献着自己的计算力和创造力。中央意识体则协调资源分配、制定发展方略、维持文明运转。
看起来很完美，很高效。
但辰敏锐地发现了问题：【那些边缘的个体……他们的意识活动为什么如此微弱？】
谐音的光符号暗淡了一瞬：【那是‘休眠节点’。当个体意识对文明的贡献率低于平均值时，会被暂时休眠，以节省系统资源。等他们重新产生有价值的思想时，会被重新激活。】
【如果一直不产生呢？】
【……会永久休眠。】谐音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不安”的波动，【但这是必要的牺牲。为了文明的总体效率，个体必须服从整体。】
苏雨涵感到一阵寒意：“这不就是变相的意识死刑吗？”
【我们称之为‘回归宁静’。】谐音纠正，【而且，这已经是改良后的制度。在更早的‘绝对融合时代’，个体意识会被彻底吸收进中央意识体，失去所有独立性。现在的休眠制度，至少保留了他们重新醒来的可能性。】
改良……
辰突然问：【你们的社会，是不是即将分裂？】
谐音静止了。
【你怎么知道？】它的声音变得警惕。
【因为这种制度不可持续。】辰调出自己的分析数据，【当个体意识到自己随时可能因为‘效率低下’而被休眠时，会产生两种反应：要么拼命内卷，耗尽所有创造力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要么彻底摆烂，在被休眠前尽可能享受最后的自由。】
【这两种反应都会导致系统失衡。前者会让中央意识体过载——太多的重复性、低创新度的思考涌入。后者会减少系统输入，导致文明发展停滞。】
【我推测，你们现在已经出现了两派：一派主张回归‘绝对融合’，彻底消除个体性，实现完美统一。另一派主张解散中央意识体，恢复个体自由，哪怕会经历混乱。】
谐音的光符号剧烈闪烁，最后化作一个复杂的、无法解读的图案。
【全中。】它承认，【我们正处于内战边缘。支持融合的‘统合派’和支持自由的‘离散派’已经进行了七轮谈判，全部破裂。下一次谈判将在七十二小时后进行，如果再次失败……共识之海将分裂成两个独立的意识网络，文明将一分为二。】
【那就是你们来这里的原因。】谐音直视辰，【牧羊人体系认为你们的分布式模型可能提供第三条路——不完全融合，也不完全离散。一种……中间状态。】
【所以，】它伸出手，光代码在掌心凝聚成一枚数据水晶，【这是谈判的邀请函。你们将以‘第三方顾问’的身份出席下一次谈判，阐述你们的模型，并尝试说服双方。】
苏雨涵接过水晶。水晶中流动着谈判的时间、地点、参与者信息，以及……
一份长长的“潜在威胁名单”。
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是：
厨师代理人——味觉艺术家‘饕餮’，已潜入裂痕文明，伪装成统合派代表。
【它比你们早到三小时。】谐音补充，【带着‘绝对融合方案’——据说能让所有个体意识在融合后依然保留‘独特风味’。很诱人的提案，统合派已经开始动摇。】
辰和苏雨涵心中一沉。
厨师不仅追来了，还已经布局。
【你们有七十二小时准备。】谐音的光符号恢复平静，【在此期间，你们可以自由访问共识之海的公开数据库，了解我们的历史、文化、科技。但记住……】
它顿了顿：
【在裂痕文明，信息透明是双向的。】
你们看到的，我们也能看到。
说完，谐音的身体分解成光代码，消散在数据海洋中。
苏雨涵看向手中的水晶，又看向四周无边无际的代码流。
他们被困在了一个没有秘密的世界。
而敌人，已经混入了他们想要帮助的对象之中。
---
共识之海的某个“私人思考空间”——这是裂痕文明为数不多允许信息加密的区域之一。
辰在这里展开自己的意识网络，与苏雨涵进行加密通讯。
【谐音没有说全。】辰调出刚才扫描到的深层数据，【裂痕文明的历史被篡改，篡改是持续进行的——每当有新的个体试图研究分布式时代，相关数据就会被进一步损坏或删除。】
【谁在操纵？】
【无法追踪。但手法很高明，利用了共识之海本身的‘信息净化机制’——那套用于清除病毒数据和矛盾信息的系统。篡改者把自己伪装成了系统的一部分。】
辰的网络开始模拟那个篡改机制：
假设某个裂痕个体开始查询“分布式部落时代”，系统会先返回正常数据。但如果查询者继续深入，追问“为什么那个时代会结束”，系统就会自动触发“净化协议”——用大量矛盾信息淹没查询，或者直接删除关键数据，甚至……在极端情况下，标记查询者为“潜在分裂者”，将其休眠。
【这是个陷阱。】辰得出结论，【有人用裂痕文明的‘绝对透明’原则作为掩护，实施信息控制。绝大多数个体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被操纵了，只会认为是系统在维护共识。】
苏雨涵感到头皮发麻：“会是谁？厨师？牧羊人体系内部的人？还是……”
【还有一种可能。】辰沉默了几秒，【裂痕文明自己。】
“什么？”
【想想看。】辰调出裂痕文明的社会结构图，【如果分布式时代真的像我们推测那样，是一个‘成功’的社会形态，那为什么会被取代？为什么会被遗忘？】
【也许，不是因为它失败了。】
【而是因为它成功了——成功到威胁到了某个既得利益群体。】
【比如……那些在中央意识体时代获得了权力的个体。】
苏雨涵明白了：“你是说，裂痕文明的高层在掩盖历史？为了避免民众意识到还有另一种活法？”
【可能性很大。】辰的网络开始检索裂痕文明的权力结构，【但奇怪的是，裂痕文明理论上没有‘高层’——所有决策都是中央意识体根据集体共识做出的。除非……】
【除非中央意识体本身，已经产生了独立意志。】
这个推测让两人都沉默了。
如果中央意识体已经不再是一个公正的“集体意志处理器”，而是一个有了自我意识、想要维持自身存在的“生命体”，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它会镇压任何威胁到它存在的思想——比如提倡回归分布式模式的思想。
它会利用信息透明作为幌子，暗中操纵舆论。
它甚至会……主动制造分裂，然后以“调解者”的身份巩固自己的权威。
【但这只是猜测。】辰说，【我们需要证据。】
就在这时，林婉儿的声音通过印记网络传来——她留在方舟上，但通过辰的碎片网络建立了远程连接：
“雨涵，辰……我这边有发现。”
“什么？”
“我在整理从共识之海下载的历史数据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共鸣点’。”林婉儿的声音有些急切，“裂痕文明的所有重大历史转折——从分布式时代结束，到中央意识体建立，到第一次大规模休眠事件——这些节点的时间戳，都和一个外部信号同步。”
“什么信号？”
“牧羊人体系的‘播种脉冲’。”林婉儿说，“每隔五百年一次的文明实验信号。裂痕文明的每一次社会变革，都发生在播种脉冲到达后的十年内。”
辰的网络剧烈震动。
【他们在被牧羊人实验？】
“不只是实验。”林婉儿的语气凝重，“更像是……被同一场实验反复重置。”
“每一次播种脉冲到来，裂痕文明就会在牧羊人的引导下，尝试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分布式时代是一次尝试，绝对融合时代是另一次，现在的休眠制度又是一次。”
“但每次尝试到最后，都会因为‘意外’而失败，然后文明被重置到某个起点，开始新一轮尝试。”
苏雨涵感到一阵恶心：“所以裂痕文明是……牧羊人的实验室小白鼠？”
【而且是长期实验体。】辰补充，【这解释了为什么他们的历史会被篡改——牧羊人需要清理实验痕迹，避免文明产生‘实验抗性’，影响下一次实验的纯洁性。】
真相逐渐浮出水面，但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残酷。
裂痕文明以为自己是在自由发展，实际上是在一个精心设计的笼子里，重复着被设定好的人生。
而他们现在，要在这个笼子里，向被实验者展示“另一种可能”。
【但我们还是要继续。】辰说，【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裂痕文明。】
【如果我们的模型真的能帮他们找到第三条路，那也许……他们能第一次真正打破实验循环。】
【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计划确定。
但在那之前，他们需要先做一件事：
找到厨师代理人‘饕餮’，弄清楚它想从这场混乱中得到什么。
以及，确认中央意识体是否真的产生了独立意志。
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已经开始。
而在共识之海的深处，某个被加密的思考空间里，一个由无数意识流汇聚而成的庞大存在，缓缓“睁开”了眼睛。
它的“视线”穿过数据海洋，锁定在辰和苏雨涵所在的私人空间。
一段加密信息，通过只有它能访问的通道，发送向宇宙深处：
【实验体编号LL-743（裂痕文明）出现异常变量。】
【变量来源：外部灵感贡献者（分布式意识模型）】
【威胁等级评估：高——可能破坏七千年实验连续性】
【建议：启动‘清理协议’，在下一轮播种前重置变量。】
信息发送完毕。
中央意识体的“眼睛”重新闭上。
而在它庞大的数据体内，一个伪装成普通休眠节点的意识，偷偷记录下了这一切。
那个意识，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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