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三十五分,返回效率委员会总部的指挥车上。
凤九重新看了一遍刚刚自动生成的《芯片异常事件初步分析报告》。
报告冰冷、客观、充满她熟悉的术语,但描述的却是一段她亲身经历、却难以用逻辑完全解析的“空白”。
【异常核心:思维速度异常归零】
【可能原因:1.未知能量场干扰(Type-0辐射);2.芯片硬件故障(概率极低);3.生物体意识主动压制(需进一步验证)】
【影响评估:暂时性认知功能降级,未检测到永久性损伤,但神经活动模式基线出现不可逆偏移(偏移方向:趋近‘放松’与‘低警觉’状态)】
【建议:立即对目标个体‘龙五’及‘无用之物博物馆’进行更高级别控制与全面技术解析;对首席凤九进行为期72小时的隔离观察与芯片深度自检。】
她关掉报告,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城市依旧在高效运转,但在她此刻的感知里,这些光流似乎……变慢了那么一点点。不是物理上的慢,是她自己看待它们的“速度”变了。
芯片还在她脑内平稳运行,千倍速思维已经恢复,多线程再次满载——就在她踏出博物馆门槛、冷风拂面的瞬间,一切便强行复位,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迅速将脱轨的列车推回既定的高速轨道。
但复位后的“平稳”,感觉有些不同。
就像一根长期紧绷的弦,突然被彻底松开片刻,再拉紧时,那“紧”的质感里,便混入了一丝对“松”的记忆,再也回不到从前纯粹的紧绷。
她能清晰感觉到,芯片的底层运行日志里,多了几个无法被常规协议清除的“缓存文件”:
·缓存A:搪瓷缸子粗糙温热的触感。
·缓存B:廉价绿茶的涩味与回甘。
·缓存C: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漂浮的轨迹。
·缓存D:心跳第一次摆脱芯片调控、自主缓慢搏动时的……自由感。
这些文件无关效率,无法分类,却顽固地占据着神经突触的某个角落,偶尔在她处理其他任务的间隙,闪回一帧画面或一丝感觉,轻微地干扰着数据流的纯净度。
“首席,总部到了。”司机的声音传来。
凤九整理了一下外套,将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皱褶抚平,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到无懈可击的冷静。她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的间距和力度都经过芯片优化,是她二十年来行走习惯的完美体现。
总部大厅灯火通明,巨大的全息投影依然滚动着全球效率指数和激励标语。值夜班的工作人员看到她,立刻停下手中的事,挺直腰板,投来敬畏的目光。
她微微颔首,径直走向专属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她闭上眼睛,在意识里调出了芯片与中央主机的实时连接状态。
【连接状态:稳定】
【数据传输:正常】
【同步率:99.95%(较历史平均值下降0.02%)】
【异常事件报告已上传:是】
【等待上级指令:是】
那下降的0.02%,像一根微小的刺。
电梯直达顶层。她的办公室门无声滑开。
里面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不是她的助理,也不是一般的高层。
是一个坐在她办公椅上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戴着无框眼镜,穿着剪裁极其合身、看不出品牌的深灰色西装。他正悠闲地翻看着桌上的一份纸质文件——这在电子化彻底的委员会总部极为罕见。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温和、睿智、充满学者气质的脸,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小九,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
凤九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瞬。
“老师。”她开口,用了这个久远的、私下的称呼。
面前的人,是她的前任导师,全球效率优化委员会的首席科学顾问,也是她体内永动芯片研发项目的总负责人——白景明。在公开场合,她尊称他为“白顾问”或“博士”,只有在极少数完全私下的时刻,她会用“老师”。
“坐。”白景明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自己却没有从她的椅子上起来,姿态随意得像是在自己家。“行动报告我看了,还有你的芯片异常数据。很有趣。”
凤九走到他对面,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着,保持着下属的姿态。
“老师,这次异常是我的疏忽,对Type-0(懒·惰)辐射的干扰预估不足,导致芯片出现短暂紊乱。”她开始按照预先推演好的说辞汇报,“目标个体‘龙五’的能力性质特殊,但初步判断威胁性有限,主要以范围性精神安抚为主,建议转为长期观察而非强行控制。”
白景明耐心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上的那份纸质文件。
等凤九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小九,你跟我多少年了?”
凤九愣了一下:“从选拔进入‘晨曦计划’算起,二十二年三个月零五天。”
“记得真清楚。”白景明笑了笑,“那你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两件事:一是浪费,二是……谎言。尤其是后者,因为浪费的只是资源,而谎言,浪费的是信任和效率。”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落在凤九脸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凤九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压力。
“你的报告,逻辑清晰,建议合理,看起来无懈可击。”白景明说,“但唯独漏掉,或者说,刻意淡化了一件事:你在异常状态下的主观体验。”
他拿起那份纸质文件,念了起来:
“芯片日志显示,在思维速度归零期间,你的‘愉悦感’和‘放松感’相关神经递质水平,达到了自芯片植入以来的历史峰值,甚至超过了当年你被任命为首席执行官时的庆祝反应。而‘焦虑’、‘紧迫感’、‘竞争意识’等指标,则降到了近乎于零的水平。”
他放下文件,看向凤九:“按照芯片的基础设计逻辑,脱离高效工作状态应该引发不适和焦虑。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你能解释一下吗,小九?”
凤九的心脏微微收紧。芯片立刻监测到她的生理变化,弹出稳定提示。她强制忽略。
“可能是Type-0(懒·惰)辐射对神经化学生理模块产生了逆向刺激。”她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需要进一步研究。”
“逆向刺激……”白景明重复着这个词,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还是说,那才是你身体……或者说,你‘本能’的真实反应?芯片压制了你太久,一旦压制力消失,你的本能就像弹簧一样弹了回来,甚至弹得更高?”
凤九沉默了。
“那个龙五,对你说了什么?”白景明换了个问题,语气依旧温和。
“一些……妄图动摇信念的言论。关于过劳力场,关于芯片的控制。”凤九谨慎地选择用词。
“他提到我是你的‘创造者’了吗?”白景明忽然问。
凤九猛地抬眼,看向他。
白景明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看来是提到了。他还说了什么?说我制造你,只是为了维持那个场?把你当工具?”
“老师,我不会听信这种……”
“但你在想,对吗?”白景明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在想他说的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在想你这二十多年的奋斗,是不是只是一场被精心编程的演出。在想你每一次因为效率提升而感到的喜悦,是不是只是芯片释放的多巴胺把戏。”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凤九连日来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疑惧。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小九。”白景明叹了口气,那叹息里竟然带着一丝……怜悯?“芯片同步率下降了,思维有多余的波动,你的站姿也不像以前那样绝对稳定了。才接触那个‘异常’多久?他就已经在你完美的系统上,凿出了一道裂缝。”
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凤九面前。
他没有她高,但那股长久居于上位、掌控一切的气场,让凤九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你知道为什么‘晨曦计划’在成千上万的天才儿童中,最终只选定了你吗?”白景明看着她,眼神像是在欣赏自己最杰出的作品,“不是因为你的智商最高——虽然它确实顶尖。也不是因为你最努力——努力是可以被训练的。”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凤九的太阳穴旁,但没有真正碰到皮肤。
“是因为你的‘接受度’和‘纯净度’。”他低声说,像在分享一个秘密,“你的大脑神经结构,与永动芯片的契合度是史无前例的99.97%。更重要的是,你在被植入前,几乎没有形成牢固的、与‘效率至上’相悖的‘低效情感偏好’。你是一张近乎完美的白纸,最适合书写我们想要的未来。”
他的指尖移开,背过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不夜城。
“人类文明走到了一个关键的岔路口,小九。”他的声音变得宏大,充满使命感,“惰性与安逸是刻在基因里的毒药,历史上多少伟大的文明因此腐朽、停滞、最终被淘汰?‘过劳力场’不是诅咒,它是解药!是鞭策文明不断突破自我、向更高维度进化的引擎!而你和你的芯片,是这个引擎最精密、最核心的部件!”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凤九:
“可现在,这个核心部件,因为接触了一点古老的、应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惰性能量’,就产生了杂音,开始了不必要的自我怀疑。这很危险,小九。不仅对你危险,对我们的事业,对文明的未来,都危险。”
凤九迎着他的目光,感觉喉咙发干。
“老师,我……”
“你需要一次彻底的‘系统分析’。”白景明走回办公桌,按下一个按钮。“不是针对那个龙五,而是针对你自己。我们需要找出你系统里新增的‘漏洞’和‘缓存垃圾’,然后……清理掉它们。”
办公室的侧门滑开,两名穿着白色制服、面无表情的技术人员走了进来,推着一台精密的、连接着许多线缆和探头的仪器。
凤九认得那仪器——深层意识映射与矫正仪。通常用于对叛逃或严重失控的“高效率个体”进行意识重构,过程……并不愉悦。
她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老师,我认为这没有必要。”她试图保持镇定,“我完全可以自主调节,异常已经恢复,我能保证后续任务的绝对效率。”
“我相信你能。”白景明点点头,但语气不容置疑,“但我不相信那个‘异常’留下的影响会自行消失。它是一颗种子,小九。在数据的世界里,一颗异常的种子如果不被及时清除,可能会成长为无法控制的逻辑荆棘,最终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
他挥了挥手。
两名技术人员上前,一左一右,礼貌但坚决地示意凤九坐在房间中央特制的座椅上。
“这只是预防性的深度自检和优化,小九。”白景明的声音恢复了温和,“不会伤害你,只是帮你找回那个纯粹、高效、心无旁骛的自己。这也是为了保护你,免得你被那些‘无用’的念头继续侵蚀。”
凤九看着那台冰冷的仪器,看着老师温和却不容反抗的眼神,又想起博物馆里那杯温热的茶,那把缓慢呼吸的椅子,还有龙五那句“听你自己的”。
芯片在疯狂提示:【接受优化程序是当前最高效选择。抵抗将导致信任损失与不可预测后果。】
但她身体里,那个刚刚萌芽的、微弱的声音在问:
这真的是“优化”吗?
还是……格式化?
她站在原地,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
时间,仿佛在办公室凝滞的空气中,再次被拉长。
……
同一时间,无用之物博物馆地下。
龙五盘腿坐在初代躺椅旁边的青石地面上,面前摊开那本牛皮笔记本。
他用一支铅笔,在第十页那两个小人之间的虚线上,轻轻描了描,让它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点。
然后,他似有所感,抬起头,望向天花板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砖石,看到了遥远的总部大楼,看到了那个陷入抉择的年轻女人。
“感觉到了吗,老爷子?”他轻声对旁边的藤椅说,“她的‘线’,绷得更紧了,但其中一股,开始有自己微弱的脉搏了。”
藤椅的藤条,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像一声悠长的回应。
“不过,拔苗助长可不行。”龙五放下笔,拍了拍藤椅的扶手,“得等她自己挣一挣。我们能给的,只是一点‘慢’的可能性,和一把不算舒服的椅子。”
他站起身,走到地下室的角落。那里看似空无一物,但当他用手指在墙壁特定的几块青砖上按照某种顺序叩击后,墙壁无声地滑开另一道缝隙,露出一个小小的壁龛。
壁龛里没有珍宝,只有几卷竹简,几本线装古书,还有一块黑黝黝的、非金非木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休”字。
龙五拿起令牌,入手冰凉沉重。
“快了。”他摩挲着令牌表面的纹路,低声自语,“嗯……‘过劳力场’的周期性峰值就要来了。这次如果被他们成功推上去,想再拉回来就难了。”
他把令牌放回原处,关好壁龛。
回到初代躺椅边,他重新坐下,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的呼吸没有刻意变慢,而是自然而然地沉了下去,与藤椅的“呼吸”,与脚下大地的脉动,逐渐同步。
意识缓缓扩散开。
他“看”到的,不再是博物馆方圆百米,而是一些更模糊、更宏大的“节奏”:
城市整体急促而焦躁的脉搏。
无数个体像上紧发条般疯狂运转的细微震颤。
以及,在这片喧嚣之下,极少数微弱但顽强存在的、不同的“节拍”——有的缓慢,有的间歇,有的甚至偶尔会“停拍”。
那些是“躺平者之家”的成员,是尚未完全被同化的个体,是像种子一样埋在效率土壤之下的……另一种可能。
龙五的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系统分析?”他像是听到了某个遥远的声音,喃喃道,“第一次失败,只是个开始。你们很快会发现,有些‘漏洞’,是补不上的。”
“因为那不是漏洞。”
“那是……人心里,本该就有的,一片留给自己的空白。”
……
第8章,完。
章末小剧场:
委员会某低级职员深夜加班记录
(时间:23:50)
“……终于把首席芯片异常事件的第三版分析报告模板填完了。上面要求从七个维度、三十六个子项论证‘Type-0(懒·惰)辐射对高效个体的危害及管控必要性’,引用文献至少五十篇,明早八点前交。”
(打哈欠声)
“说真的,我看那些数据……首席在异常状态下‘愉悦感’爆表,这难道不说明她平时压力太大了吗?这报告写得我自己都心虚。”
(敲键盘声停顿)
“……刚才去茶水间,居然对着咖啡机发了一分钟呆。什么也没想,就觉得机器亮着灯咕嘟咕嘟的样子,挺催眠的。”
(警惕地压低声音)
“我是不是也被‘污染’了?不行,得赶紧再灌一杯浓咖啡,把明天要用的PPT也提前做掉十页。卷起来,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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