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样本库

    岩洞通道向上延伸了大约三十米,尽头被坍塌的碎石堵住大半,只留下一个仅容一人爬过的缝隙。

    秦云先把拐杖塞出去,然后侧身挤过缝隙。碎石边缘刮破了他的外套,左腿被一块突出的岩角重重蹭过——依然没有痛感,只有布料撕裂的触觉反馈。这种感知的割裂让他有种奇异的恶心感,仿佛身体不再完整。

    爬出缝隙,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缓坡上。四周是稀疏的松林,脚下是厚厚的松针。天色仍然漆黑,但东方天际线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凌晨四点左右。空气清冷,带着松脂和泥土的味道。

    采石场在身后几百米外的低洼处。刚才那声爆炸没有引发火灾,也没有惊动任何人——这片区域显然早已被遗忘。

    秦云靠在一棵树上,展开鼹鼠给的地图。冷光棒的绿光在户外显得微弱,但足够看清。地图是手绘在防水油布上的,折痕处已经磨损发白,确实是多年前的东西。线条精细,标注工整,右下角有“***勘查绘于1998.4”的签名。

    地图涵盖了青林市老工业区周边五十平方公里的地下结构。其中矿区部分标注得最为详细:主巷道、通风井、排水系统、废弃的工作面……而在矿区西北角,一个远离主要开采区的位置,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区域,旁边写着两个字:“样本”。

    周副主任和沈雨口中的“样本库”,位于地图标注的矿区东侧。那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秦云收起地图,环视四周。他需要确定自己的位置。从地形看,这里应该是青林市西郊的丘陵地带,距离老工业区至少还有十五公里。靠左腿目前的状态,天亮前不可能走到。

    他检查了沈雨给他的工具包——还在外套内袋里。除了那把多功能工具钳,还有一个小型强光手电、一捆细绳、几个别针、一板消炎药和两片独立包装的高能量压缩饼干。没有通讯设备,没有武器。

    东方的灰白渐渐扩散。秦云借着微光辨认方向:根据地图和他对青林市地形的记忆,矿区应该在东北方向。但直接穿越郊野风险太大,他需要先找到一条安全的路线。

    左腿突然抽搐了一下。

    不是疼痛,而是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神经阻断剂的效果正在减退——沈雨说过大概四到六小时,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接下来会怎样?痛感会逐渐恢复,还是像断电一样突然全部涌回?

    秦云咬开压缩饼干的包装,干硬的食物在嘴里需要大量唾液才能咽下。他强迫自己吃完一整片,又喝了几口岩壁上接的积水。身体需要能量。

    吃完东西,他尝试活动左腿。膝盖和脚踝还能在意识控制下弯曲,但大腿肌肉反应迟钝。他掀开裤腿查看伤口——绷带已经被泥水浸透,边缘有暗红色的渗血。需要更换。

    他靠着树干坐下,用工具钳剪开旧绷带。伤口露在晨光中:缝线整齐,但周围皮肤红肿,有轻微感染的迹象。最触目惊心的是那道纵向切口,从膝盖上方一直延伸到小腿中部,像一条蜈蚣趴在腿上。切口两侧各有一排细小的针孔,那是接入神经探针的痕迹。

    秦云用剩下的净水冲洗伤口,撒上消炎药粉,然后用工具包里的新绷带重新包扎。整个过程,左腿依然没有痛觉,只有一种深层的、麻木的酸胀感。

    包扎完毕,他扶着树干站起来,试探着迈出一步。左腿落地时,关节传来“咔”的一声轻响——不是骨骼的声音,更像是护具内部机械结构的响应。他低头看向腿上的金属护具,那些指示灯已经全部熄灭,但表面微微发热。这套东西可能不仅仅是固定和保护,或许还有其他功能。

    林间传来鸟鸣。天快亮了。

    秦云选定方向,开始移动。他避开可能有人烟的区域,沿着林线边缘向东北方向前进。每走一百米左右就需要停下来休息,左腿的无力感越来越明显,肌肉痉挛的频率也在增加。

    一个小时后,他抵达一条土路。路旁立着一块生锈的牌子:“青林市第三矿区——前方2km”。牌子上被人用红漆喷了一个巨大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封闭区域,禁止入内”。

    秦云躲进路旁的灌木丛,观察四周。土路上有新鲜的车辙印,轮胎花纹很深,像是越野车或运输车。车辙方向指向矿区。

    他需要做出决定:是相信鼹鼠的地图,前往西北角的“样本库”,还是按原计划去沈雨和周副主任指定的位置?鼹鼠是敌是友?那张地图是真的吗?

    鸟鸣声突然停止。

    秦云立刻伏低身体。几秒钟后,土路另一端传来引擎声。一辆黑色越野车从弯道后驶出,车速不快,前窗贴着深色车膜。车在锈牌子旁停下,副驾驶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那人走到牌子前,蹲下查看车辙印,然后对着耳麦说了些什么。

    秦云屏住呼吸。距离不到三十米,如果对方往灌木丛方向看……

    灰夹克***起身,目光扫过路两侧。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夹克里,保持着随时拔枪的姿势。片刻后,他回到车上,越野车继续沿土路向矿区方向驶去。

    等车消失在视野尽头,秦云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还是矿区的常规巡逻?无论哪种,都意味着矿区附近已经有人布控。

    他展开地图,再次确认位置。从土路往北大约一公里,有一条干涸的排水渠,沿着渠可以绕到矿区西北侧。那条路在地图上有标注,但旁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1999年塌方,部分堵塞”。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秦云离开土路,钻入更密的树林。左腿的痉挛越来越频繁,每次发作都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等肌肉自行缓解。神经阻断剂的效果正在迅速消退,一种钝痛开始从伤口深处浮现——不是很强烈,但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存在。

    他抵达排水渠时,太阳已经升起。这是一条混凝土砌筑的明渠,宽约三米,深两米,底部堆积着落叶和淤泥。正如地图标注,前方大约两百米处发生了塌方,落石和泥土堵塞了大半渠道。

    秦云滑下渠底,沿着未堵塞的一侧前进。渠壁遮住了他的身影,但也意味着一旦被堵住就没有退路。他加快速度,左腿的疼痛逐渐清晰——不再是钝痛,而是针刺般的神经痛,每一次迈步都像有细针顺着腿骨往上扎。

    塌方段过后,渠道恢复畅通。又走了大约五百米,前方出现一道锈蚀的铁栅栏,封住了渠道出口。栅栏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远处能看到矿区建筑群的轮廓——但不是主矿区,而是边缘的附属设施:几排破败的平房,一个水塔,还有一座小型变电站。

    秦云用工具钳剪断栅栏上最锈蚀的几根钢筋,挤了出去。空地尽头立着一块倒伏的牌子:“样本分析中心——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牌子上的字已经褪色,但还能辨认。

    就是这里。

    分析中心的主体建筑是一栋三层小楼,外墙的水泥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窗户玻璃几乎全部破碎,大门用铁链锁着。楼侧有一排平房,屋顶已经坍塌。

    秦云绕着建筑走了一圈,发现楼后有一个向下的混凝土楼梯,通往地下室入口。入口的铁门虚掩着,门锁被撬坏了。

    他推开门,一股陈腐的空气涌出——混合着霉菌、化学试剂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腥味。门内是向下的台阶,深处一片漆黑。

    秦云打开手电。光束切开黑暗,照亮了台阶和两侧斑驳的墙壁。墙上曾经刷过白漆,现在布满了水渍和霉斑。他数着台阶往下走——十二级,来到一个平台,前面是一道厚重的金属门。

    门上有密码锁,但锁盘已经被人为破坏,电线裸露在外。门缝里透出微弱的气流,说明里面不是完全封闭的空间。

    秦云用力推开金属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中传得很远。

    门后是一个大约两百平米的空间,挑高四米左右。手电光束扫过,秦云愣住了。

    这里不是他想象中的档案室或仓库。

    房间两侧立着两排高大的玻璃圆柱形容器,每个直径约一米,高两米半。容器里充满了浑浊的淡黄色液体,液体中漂浮着——

    人体。

    秦云的手电光束颤抖了。他走近最近的一个容器,玻璃表面布满灰尘,但能清晰看到里面的轮廓:一个成年男性,全身赤裸,蜷缩在液体中。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可以看见皮下的蓝色血管。面部五官清晰,眼睛紧闭,表情平静得诡异。

    容器底部连接着管道和电线,顶部的仪表盘早已停止工作。容器侧面贴着一个金属标签,上面的字迹还能辨认:“样本07号,采集日期1998.11.3,神经融合度评级C-”。

    秦云后退一步,手电光束扫过其他容器。一共十二个,每个里面都有一个“样本”。有男有女,年龄看起来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所有人都保持着胎儿般的蜷缩姿态,像沉睡在羊水中的婴儿。

    房间中央有一张手术台,台面锈迹斑斑,但还能看到固定肢体用的皮带扣。旁边的手推车上摆放着各种手术器械——骨锯、探针、牵开器——全都生锈腐朽。

    墙边的文件柜倒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秦云捡起几页,手电光照在泛黄的纸面上。

    “神经接口植入实验日志……日期1998年9月17日……样本03号出现严重排异反应,脑电活动停止……”

    “融合度达到B级的样本可维持基础意识活动,但自主神经功能退化……”

    “***副主任提出终止实验,被否决。上级指示继续推进至第三阶段……”

    秦云的手在颤抖。他继续翻找,找到了更多文件:实验方案、数据记录、会议纪要……还有一沓照片。

    照片上是活着的“样本”。有的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有的坐在轮椅里,眼神空洞;还有几张是集体照——十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站在分析中心楼前,表情麻木。照片背面写着名字和编号。

    他在其中一张照片上看到了鼹鼠。年轻许多,但那双眼睛不会错。他站在第二排最右边,脸上没有笑容,左手腕已经缠着绷带。

    还有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戴着眼镜,正在检查一个“样本”的神经接口。女人胸口别着工作证,上面的名字是:“沈静”。

    沈雨的母亲。

    秦云蹲在地上,一张张翻看这些被尘封的证据。二十五年前的真相在这些纸张和照片中逐渐拼凑起来:青林矿难后,七名重伤员被秘密转移到这里,成为第一代神经接口实验体。实验目的是开发人机融合技术,但手段极端,伦理尽失。大部分实验体在过程中死亡或丧失意识,少数“成功”的样本也付出了巨大代价。

    ***是实验的初期参与者,后来试图揭露真相,被杀。沈静可能也发现了问题,她的“意外死亡”恐怕并非意外。

    而鼹鼠——他活了下来,带着实验留下的伤疤和秘密,藏了二十五年,直到今天用生命传递出这张地图。

    秦云把所有关键文件整理出来,塞进外套内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玻璃容器,手电光束依次照过每一张沉睡的脸。

    这些人曾经有名字,有家人,有生活。现在他们只是编号,浸泡在防腐液里,被遗弃在这个地下房间。

    “我会带出去。”他低声说,不知道是说给这些“样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转身准备离开时,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一个金属盒子,掉在手术台下面。秦云弯腰捡起,盒子上有锁,但已经锈坏了。他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还有一个小型移动硬盘。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沈静——实验观察笔记”。

    秦云正要翻开笔记本,左腿突然传来剧痛。

    这一次不再是针刺感,而是全面的、汹涌的疼痛,像被撕裂、被碾压、被火焰灼烧。神经阻断剂的效果彻底消失了,所有被压抑的痛感瞬间报复性地涌回。秦云痛得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额头上冷汗瞬间渗出。

    他咬紧牙关,等这一波剧痛稍稍缓解,才挣扎着站起来。左腿此刻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锐痛。

    必须离开。这里太暴露了。

    他把笔记本和硬盘一起塞进背包,拄着拐杖走向门口。上楼梯时几乎是一级一级挪上去的,左腿的疼痛让简单的攀爬变得无比艰难。

    回到地面,阳光刺眼。秦云靠在分析中心的外墙上,大口喘气。疼痛一波波冲击着神经,他需要止痛药,需要休息,但这两样现在都没有。

    他看了眼时间:上午七点二十分。距离和周副主任约定的最后联络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该相信谁?周副主任?沈雨?还是已经死去的鼹鼠和这些文件?

    秦云打开工具包,拿出那板消炎药——里面没有止痛成分。他吞下两片,明知没用,但至少是个心理安慰。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不止一辆。

    秦云立刻拖着腿躲到分析中心侧面,从墙角窥视。土路方向扬起尘土,三辆越野车正朝这边驶来。

    他环顾四周。唯一能藏身的地方是那个坍塌的平房,但里面空间太小,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或者退回地下室——同样没有退路。

    越野车在空地边缘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七八个人,全都穿着便装,但动作训练有素。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短发,穿深色西装。秦云认出了她——在周副主任办公室见过照片,是“上面”派来的特派员,姓陈。

    陈特派员走到分析中心楼前,查看了一下被撬坏的地下室门,然后对手下说了些什么。四个人立刻持枪进入楼内,另外三人分散开,开始搜索周边区域。

    其中一人朝秦云藏身的方向走来。

    秦云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墙壁。手摸到外套内袋里的文件——这些证据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搜索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十米、五米……

    就在这时,分析中心楼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是爆炸。

    秦云感到地面震动,冲击波卷起尘土。陈特派员和搜索者们立刻冲向楼内,暂时没人注意到他藏身的角落。

    他抓住这个机会,拖着剧痛的左腿,以最快速度向排水渠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不敢停。

    身后传来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但没有人追来——爆炸显然造成了混乱。

    秦云滑下排水渠,沿着来时的路往回爬。左腿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他咬破了下嘴唇,用更尖锐的痛感保持清醒。

    爬出一百多米后,他听到身后传来第二声爆炸,更大的,然后是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他们炸掉了样本库。

    连同那十二个玻璃容器,连同所有的证据,连同二十五个被掩埋的岁月。

    秦云靠在渠壁上,从内袋里掏出那些文件、照片、笔记本和硬盘。它们还在这里。鼹鼠用生命传递出来的东西,还在。

    他抬头看向渠口外的天空。朝阳已经完全升起,金红色的光芒洒进渠底。

    左腿的疼痛依然汹涌,但此刻,这种疼痛有了意义——它是活着的证明,是身体对暴行的记忆,是必须被讲述的故事的一部分。

    秦云收起所有东西,撑着拐杖站起来。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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