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院的静,是沈千凰用一宿未眠换来的。天光未亮,她已起身。那身浅青典簿官服整整齐齐叠放在枕边,铜印与腰牌压在官服之上,在晨光熹微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她没有立刻换上,而是如常般,先于院中静立片刻,感受着晨曦微凉的气息拂过面颊,体内那缕新生的灵力溪流,随着呼吸缓缓运转,涤荡一夜思虑带来的沉滞。
今日,是她以“东宫典簿”身份,第一次踏入那座帝国储君理政之所——詹事府的日子。也是她真正从幕后走到台前,从沈家边缘踏入帝国权力漩涡边缘的第一步。昨夜沈弘的敲打与“赏赐”,太子的提醒与“接纳”,皆在耳边。前路是登天梯,也是刀山火海,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但,她没有退路,也无需退路。
换上略显宽大的官服,束起长发,以一枚最简单的木簪固定。铜印悬于腰间,腰牌系于内侧。镜中女子,面容依旧清瘦苍白,但眉眼间那股沉静,已悄然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内敛的锐气。她仔细抚平衣襟每一丝褶皱,如同抚平心湖最后一点涟漪。
沈家派了马车相送,车夫换成了个陌生面孔,神情恭敬中带着疏离。马车驶出沈府侧门,碾过清晨微湿的石板路,向着皇城东侧,东宫所在的方向而去。街道逐渐喧闹,贩夫走卒的吆喝,车马的粼粼声,与沈千凰此刻的心境,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她的世界,从今日起,将与这些市井烟火,渐行渐远。
东宫詹事府,位于皇城东侧,毗邻太子居住的丽正殿,是一组规制严谨、气象肃穆的建筑群。青墙灰瓦,飞檐斗拱,门前石狮威严,守卫森严。沈千凰递上腰牌,经层层核验,方被一名面无表情的内侍引入。
府内回廊深深,庭院开阔,往来官吏步履匆匆,神色端凝,低语交谈也压着声音,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与秩序。空气里弥漫着墨香、纸香,以及一种更复杂的、属于权力与机要的味道。沈千凰眼观鼻,鼻观心,跟着内侍,目不斜视。
她被引至一处偏厅等候。厅内已有数人,皆着青、绿官袍,品级不高,应是詹事府下的录事、主簿之类属官。见她进来,几人目光扫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审视,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排斥与轻蔑。一个女子,骤得典簿之职,在这些凭资历、门第熬上来的官吏眼中,无异于异类。
沈千凰恍若未觉,寻了个角落安静坐下。不多时,一名身着深青色官袍、面白微须、神情严肃的中年官员步入厅中,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在沈千凰身上略一停顿。
“本官姓周,詹事府丞。”周府丞声音平板,不带感情,“今日起,你等便在此处理事。沈典簿,”他看向沈千凰,“你初来乍到,暂且负责整理、誊录近三月东宫往来文书副本,按年月、来源、事由分类归档。库档在侧厢,自去取用。务必仔细,不得有误,更不得泄密一字。”说罢,指了指厅侧一扇小门。
“下官遵命。”沈千凰起身,敛衽应道。
任务枯燥繁琐,正是下马威,亦是考验。她神色平静,走向侧厢。所谓的“库档”,实则是几大架子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书,灰尘扑面,显然久未有人精心打理。沈千凰挽起袖子,没有丝毫犹豫,开始动手整理。
这一整理,便是整整一日。灰尘沾满了官袍下摆,指尖被纸张边缘割出细小的口子,墨迹染黑了袖口。她浑然不觉,只沉浸在浩繁的文书之中。近三月东宫往来文书,数量庞大,种类繁杂。有地方官员的请安折子,有各部院的例行咨文,有太子属官的议事记录,也有看似无关紧要的宴饮、赏赐名录。她需要将其分门别类,登记造册,还要从中剔除已处置完毕、只需存档的,挑出仍需关注或待办的。
工作极其枯燥,却正合她意。透过这些冰冷的公文,她得以窥见东宫日常运转的脉络,太子处理政务的风格,乃至朝中各方势力与东宫或明或暗的联系。她看得极慢,极细,不放过任何一处看似寻常的记载。大脑飞速运转,将所见信息与记忆中的朝局、人物一一对应,勾勒出模糊的图景。
晌午有人送来简单的饭食,她匆匆用过,便继续埋首卷宗。同僚们或窃窃私语,或投来异样目光,她只作不见。直到日头西斜,厅内光线昏暗,她才将最后一卷文书归位,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走出侧厢,周府丞仍在伏案疾书,见她出来,抬了抬眼:“整理完了?”
“回府丞,已初步整理归档,册目在此。”沈千凰递上一本墨迹未干的薄册,上面清楚列明了各类文书数量、摘要及存放位置。
周府丞接过,随意翻看几页,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卷帙浩繁,一日之内,竟能梳理得如此清晰有条,字迹工整,摘要扼要,非心细如发、耐力过人者不能为。他再抬头看沈千凰,官袍染尘,神色平静,唯有眼底带着一丝疲惫,却无半分怨怼或不耐。
“嗯。”周府丞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将册子放下,“今日便到此。明日早些来,另有差事。”
“是。”沈千凰行礼退下。
走出詹事府,天色已近黄昏。马车等候在外,载着她返回沈府。车厢内,她闭目养神,脑中却依旧在回放着白日所见的种种文书信息。太子的批红习惯,几位属官的办事风格,某些看似寻常的宴请背后可能的人情往来……点点滴滴,汇入她对东宫、对朝局的认知拼图。
回到澄心院,两名新派的丫鬟已备好热水饭食。沈千凰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尘埃疲惫,独自用了晚膳。饭菜比往日精致丰盛许多,但她吃得不多,心思不在此处。
夜深人静,她并未立刻休息,而是铺开纸笔,就着灯光,将白日所见所闻,择其紧要者,以只有自己能懂的简略符号,快速记录。这不是日记,而是情报的梳理与归档。詹事府文书管理看似琐碎,实则是信息汇总之地,是了解东宫动向、乃至朝局风向的绝佳窗口。她必须把握住。
写完最后一笔,她吹熄灯,却没有立刻躺下。而是盘膝坐于榻上,心神沉入体内。丹田灵源平稳,小周天缓缓运行,滋养着疲惫的精神。今日耗神颇巨,但收获亦是不小。至少,她已在詹事府那潭深水中,投下了第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微,却已让她初步摸清了水流的深浅与方向。
更重要的是,在整理文书时,她并非全然被动接收。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与缜密的分析,她已从中发现了些许蹊跷之处。有几份来自北境军前、关于粮草转运损耗的例行呈报,数字略有出入;有几封地方官员贺太子寿辰的普通书信,落款与印鉴的细微之处,与她记忆中某些人物的习惯不符;还有一份关于京畿防务轮值的记录,其中一处换防时间,与另一份看似无关的工程调度文书,存在难以解释的冲突……
这些“异常”极其细微,混杂在海量信息中,若非她心神高度集中且抱有目的性地检索,绝难发现。它们可能只是无心之失,也可能背后藏着更深的联系。她无法判断,只能暂且记下。
“水,果然很深。”沈千凰睁开眼,黑暗中眸光清冷。詹事府绝非清闲之地,这里的每一份文书,都可能牵扯着利益与阴谋。她这个新来的、备受瞩目的“女典簿”,不知已被多少双眼睛在暗处打量。
但,这潭浑水,她既已踏入,便要摸清其中的暗流与礁石。今日是整理文书,明日呢?后日呢?太子将她放在这个位置,绝不会只让她做个整理档案的书吏。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后头。
她缓缓躺下,望向帐顶模糊的阴影。脑海中浮现出白日詹事府中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周府丞审视的目光,同僚排斥的眼神,以及文书字里行间潜藏的蛛丝马迹。
前路漫漫,暗礁密布。但她手中,已有了第一份“图”。灵源在丹田静静搏动,带来温润的力量。枯树根在枕边木盒中,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生机波动。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她这只刚刚学会振翅的幼鸟,能否在这即将到来的风雨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巡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敲打着漫漫长夜。沈千凰合上眼,呼吸渐匀。明日,还有明日的仗要打。这第一卷的风云变幻,智计频出,于此暂告段落。而新的棋局,已在脚下这片名为“东宫”的棋盘上,悄然铺开。
第一卷,终(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