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但东宫终究不是真正的深山古寺。
五更梆子刚过,远处便有隐约的洒扫声、脚步声、低语声,如同潮水般由远及近,漫过宫墙,渗入院落。沈千凰早已起身,丹田内那点微光随呼吸明灭,一夜吐纳,精神已恢复饱满。她换上昨日领来的浅青色女史常服——这是典簿的品级服色,料子寻常,剪裁合体,衬得她愈发沉静。
简单用过小宫女送来的早膳:清粥、小菜、两样细点。味道寻常,但胜在干净温热。用罢,她仔细净手,推开房门。
清晨的澄心院笼罩在薄雾中,院中那株老槐树静静伫立。昨日那位沉默的杂役内侍已在水井边打水,见她出来,只微微躬身,便继续做事。
沈千凰不再耽搁,径直走向昨日看过的藏书主楼。钥匙插入铜锁,“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门轴转动,略带陈腐的墨香与旧纸气息扑面而来。
白日的光线透过高窗洒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昨日匆匆一瞥,只觉浩如烟海,今日细看,更觉震撼。数丈高的紫檀木书架林立如山,分门别类,插着签牌:经、史、子、集、典章、律例、舆图、工巧、医卜、农桑……甚至还有单独一区,标着“藩国风物”、“异域志略”。
她走到“典章”与“律例”区域。这是她作为典簿首要熟悉的范畴。东宫典簿,并非寻常藏书楼管理员,更肩负着整理、校勘、归档与东宫政务相关的文书典籍之责,必要时需为太子或属官查阅提供精要。位卑而责不轻。
从最外侧开始。她先大致浏览书架分类与排列顺序,心中默默构建图景。然后,从“本朝会典”架前,抽出了第一卷。
沉甸甸的卷册入手。她并未立即阅读,而是先检查书册状况:封面是否完好,书页有无潮损、虫蛀,装订线是否松脱。确认无误,才在靠窗的长案前坐下,展开书页。
晨光熹微,映亮纸上工整的馆阁体。她很快沉浸进去。并非死记硬背,而是梳理脉络,理解典章制度的沿革与要义,同时留意书页间的批注——有些是前代学者的见解,有些可能是东宫前任属官,甚至太子本人的朱笔勾画。这些痕迹,往往比正文更能透露信息。
时间在翻页声中悄然流逝。偶尔有内侍或低阶女官前来,或借阅某一卷,或归还书籍。沈千凰皆按规程办理,记录在册,态度平和,言语简洁,不多问一句,也不曾出错。来人见她气度沉静,处事有度,起初的好奇或审视目光,也渐渐转为寻常。
晌午,小宫女送来午膳,直接在侧间用了。略作休息,便继续埋首卷帙。
午后,她开始整理靠近里侧的一排书架,这里多是历年东宫与各部往来的文书副本、议事摘要,更为繁杂。她需按年份、事类重新归整,剔除重复或无关紧要的,将重要的分门别类,贴上新的签条。
就在整理到景和十五年(即三年前)的一摞关于河工漕运的议论文书时,她的手指微微一顿。
这些文书本身并无特别,讨论的是当年某段运河疏浚工程的款项拨付与工期。但夹在其中几份文书里的,是几张材质略显不同的便笺,似乎是随手用来记录临时计算或提醒事项的。字迹潦草,与正文的工楷不同。
其中一张便笺上,写着几行数字,像是物料数量与银钱数目,旁边有些简略标记。另一张上,则记着几个人名,以及“疏通”、“打点”、“务必妥帖”等零星词语。
最引她注目的是,这些便笺的角落,都有一个极小的、墨色略深的印记——像是一个变体的“璟”字花押。
沈千凰的目光在那花押上停留一瞬。太子名讳李璟。但这花押的形态,与她在正式太子用印中见过的略有不同,更显随意流畅。
她面色平静,仿佛只是看到了无关紧要的草稿,动作未有丝毫迟滞。她将这几张便笺按其原本所夹的位置,放回那几份河工文书之中,然后将整摞文书按照年份顺序,放入“景和十五年—工部—河工”的类别格里,并贴上新的标签。
做完这些,她继续整理旁边的文书,节奏未变。
直到申时末,日光西斜。她将今日翻阅、整理过的典籍记录在当值册上,锁好藏书楼的门,回到自己的厢房。
关上房门,屋内尚未点灯,一片昏朦。
沈千凰静静立在黑暗中,方才在藏书楼中看到的那几行字、那个花押,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数字、人名、词语、花押……它们本身可能毫无意义,也可能只是寻常办事的痕迹。
但“河工”、“款项”、“疏通”、“打点”……这些词联系在一起,尤其在储君相关的文书里,便隐隐透出一丝别样的气息。而那个略显私密的花押,似乎暗示着,留下这些便笺的人,与太子关系颇为亲近,或者,就是太子本人随手所记。
东宫之水,果然深不见底。这看似平静枯燥的典簿第一日,便在故纸堆中,触及了或许不该她触及的隐秘。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晚风带着凉意吹入,散去一日的书卷气。远处,丝竹声又隐隐传来,比昨夜似乎更喧闹些。
沈千凰眸色沉静,映着渐起的宫灯光芒。
暗流已现微澜。她这个新落的棋子,需得更稳,更静,看得更清。丹田内,那点微光随着呼吸,缓缓流转,似乎比昨日更凝实了一丝。
夜,还很长。而她的路,方才开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