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4章,夜宴微澜

    夜色如砚中浓墨,沉沉地泼洒在东宫之上。澄心院内的寂静,与远处愈发明晰的丝竹宴饮之音,形成了奇异的对比。那乐声隐约,时而清晰如裂帛,时而模糊似呓语,夹在风里,断断续续地飘来,衬得这方小院愈发孤清。

    沈千凰临完最后一笔,将狼毫搁在笔山上。纸上的小楷工整匀停,不见半分躁气。她吹干墨迹,将临帖的纸张仔细收起,与那本《灵飞经》字帖一同放入书架底层。做完这些,她净了手,推开半扇支摘窗。

    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入,也带来了更清晰的声响。不仅是丝竹,似乎还有劝酒行令的喧笑,女子娇柔的唱曲声。方向,似乎是东宫主殿那一片。

    她凝神听了一小会儿,便关上了窗。宴饮享乐,于天家贵胄而言,本是寻常。只是在这储位未稳、朝局微妙的当口,太子殿下这般高调宴乐,是韬晦自保,还是另有深意?亦或,这宴饮本身,就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丹田内的微光似乎感应到她的思绪,流转稍稍快了一线,带来温煦的暖意,也让她的五感在这夜色中变得更为敏锐。除了远处的喧闹,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厢房外廊下,值夜小宫女极轻的、带着困意的哈欠声,以及更远处,那沉默杂役内侍始终规律而轻微的洒扫声——他竟还未歇下。

    沈千凰回到榻边,并未就寝,而是和衣半靠在引枕上,闭目调息。白日里在故纸堆中看到的那些字句、花押、人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缓缓回放,梳理,拼接。周勉案,河工款,赵奉,“璟”字花押,还有那些零星的批注……信息依旧破碎,但一种模糊的不安感,却如同阴云,悄然聚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子时将尽,远处的宴饮声似乎渐渐歇了,只余下一些零散的、收拾器皿的动静。东宫复又陷入一种疲惫后的宁静。

    就在这万籁将寂未寂之时,澄心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凌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中间还夹杂着低低的、压着嗓门的争执。

    “……醉成这般,如何是好?”

    “小声些!惊扰了贵人,你我吃罪不起!”

    “那也不能往这边带啊!这是澄心院,里头住着新来的沈典簿……”

    “顾不得了!殿下吩咐了,就近安置,醒醒酒!难道抬回前头去,让那么多双眼睛瞧着?”

    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住了,似乎有些犹豫。

    沈千凰早已睁开眼,悄然起身,立于门后阴影中,屏息静听。丹田内气机流转,耳力集中于外。

    片刻,院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一个压低的声音带着商量和恳求:“沈……沈典簿?您歇下了么?叨扰了,实在对不住……”

    是白日里见过的一个东宫内侍,似乎是在太子书房外伺候的,沈千凰记得他姓何。

    沈千凰略一沉吟,整理了一下衣襟,走上前,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门外月色暗淡,只见何内侍一脸焦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正半扶半架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那男子低着头,气息粗重,浑身酒气熏天,几乎站立不稳,正是太子近卫统领之一,名唤雷焕的。

    雷焕此刻全然没了平日的冷峻精悍,头盔歪斜,甲胄松脱,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眼神涣散,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什么。

    “何公公,这是?”沈千凰目光平静地扫过,语气带着适度的疑惑。

    何内侍见她未睡,松了半口气,忙躬身道:“沈典簿,惊扰您了!实在是……实在是雷统领在宴上多饮了几杯,冲撞了……呃,殿下命人扶他下去醒酒。本想去值房,可值房那边今夜人多眼杂,殿下吩咐寻个清静处。这澄心院僻静,故而……故而斗胆将雷统领暂且安置在您这院子的西厢空房里,您看……”

    西厢空房,与沈千凰所居的东厢隔着一个不大的庭院。说是安置,实则也有就近看顾,避人耳目的意思。沈千凰心念电转,太子为何要将醉酒的近卫统领送到她这个新来女官的住处附近醒酒?是当真因为此处僻静,还是……另有试探?或者,这与雷焕“冲撞”之事有关?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为难,但终究侧身让开一步,低声道:“既是殿下吩咐,自当遵从。西厢空着,何公公请便。只是我处简陋,怕怠慢了雷统领。”

    “不敢不敢,有处安置已是感激不尽!”何内侍连连作揖,示意两个小太监赶紧将人扶进西厢。

    一阵窸窣忙乱,人被安置进去。何内侍又对沈千凰赔了许多不是,保证留一个小太监在门外守着,绝不打扰她休息,这才抹着汗匆匆离去,想是还要回去复命。

    院门重新轻轻合上。西厢房里,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和含糊的痛哼,接着是那小太监压低声音的惊呼和安抚。过了一会儿,动静渐渐小了,只剩下粗重的鼾声。

    沈千凰关好房门,却没有回到榻上。她重新走回窗边,透过窗棂缝隙,看向对面的西厢。房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门口,那个留下的小太监抱着手臂,靠坐在门槛边,脑袋一点一点,似乎也困倦了。

    一切似乎只是一个小小意外,一个醉酒武夫被临时安置的寻常插曲。

    但沈千凰心中的那根弦,却悄然绷紧了。雷焕是太子心腹近卫,统领东宫部分禁卫,身份紧要。他在宴上“冲撞”了什么,竟至需要被如此隐秘地送到这最僻静的澄心院来“醒酒”?太子的处置,是回护,还是……隔离?

    她静静立于黑暗之中,呼吸细长几不可闻。远处,最后一点宴饮收尾的动静也彻底消失了。东宫彻底沉入深夜的寂静,只有秋风掠过枯枝,发出簌簌的轻响。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西厢房内的鼾声忽然停了。

    沈千凰眸光一凝。

    接着,是极其轻微、带着压抑痛苦的呻吟,还有身体在床板上辗转摩擦的细微声响。不像是寻常醉酒醒转,倒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楚。

    门口那小太监似乎睡熟了,毫无反应。

    沈千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窗棂上的木纹。去,还是不去?

    若是寻常醉酒,她此刻现身,徒惹猜疑,甚至可能被卷入是非。可若雷焕并非简单醉酒,而是……受了伤,或中了什么不妥之物,在她眼皮底下出了事,她这个澄心院唯一的住客,恐怕更难脱干系。

    她轻轻吸了口气,做出决定。没有点灯,她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身影如一道淡淡的青影,融入了庭院朦胧的月色中。她没有直接走向西厢正门,而是借着廊柱和院中那株老槐树的阴影,悄步移至西厢窗下。

    窗纸老旧,有几处破损。她屏息凝神,向内望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能看见屋内轮廓。雷焕和衣躺在简陋的板床上,身体微微蜷缩,似乎正在发抖。之前浓烈的酒气中,似乎隐隐混杂了一丝……极淡的腥甜之气。

    是血腥味。

    沈千凰瞳孔微缩。她不再犹豫,直起身,走到西厢门口,轻轻叩响了门扉。

    “谁?!”门内立刻传来雷焕嘶哑而警觉的低喝,虽然虚弱,却带着武人本能的凌厉。与此同时,原本在打瞌睡的小太监也惊醒了,慌乱地站起来。

    “是我,沈千凰。”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在静夜里清晰可闻,“听闻雷侍卫不适,特来询问。可需相助?”

    屋内静了一瞬。随即,雷焕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和复杂情绪:“……多谢沈典簿关心。末将无事,只是酒力未散,惊扰典簿了。”

    “雷统领客气。”沈千凰站在门外,语气依旧平稳,“既在澄心院中,若有需要,但言无妨。我略通些岐黄之术,或可缓解一二。”

    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些。

    终于,门内传来雷焕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的声音,艰涩无比:“……如此,有劳沈典簿。请进。”

    沈千凰推门而入。那小太监想跟进来,被她一个清淡的眼神止在了门外:“去打些热水来,要干净的。”

    小太监讷讷应了,连忙跑开。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从破窗透入,照亮床榻边一片。雷焕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沈千凰抬手虚按止住:“统领不必多礼。”

    她走到近前,目光敏锐地扫过。雷焕脸色在月光下显得苍白,额头有细密冷汗,呼吸粗重且不甚均匀。之前浓郁的酒气依然在,但沈千凰五感敏锐,轻易分辨出那淡淡血腥味的来源——并非外伤,而是从他捂着腹部的指缝间隐隐透出。他的左手,始终紧按在右腹侧。

    “是内腑不适?”沈千凰单刀直入,声音压得极低。

    雷焕身体一僵,抬眼看向她。黑暗中,女子的眼眸清亮沉静,并无窥探之色,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了然。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颓然松开一直紧握的左手,露出右腹侧衣衫上一片颜色略深的湿痕。不是酒渍,是血,已经有些凝固,但在月光下,那暗红的色泽依旧触目惊心。

    “宴上……有刺客。”雷焕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压抑的痛楚和余悸,“混在献舞的胡姬中,暴起发难,目标直指殿下。我离得近,挡了一下……”

    他没说完,但沈千凰已然明白。那一下,恐怕不轻。而太子将受伤的他以“醉酒”之名秘密送到此处,显然是不欲此事声张。刺客是谁指使?宴上还有多少眼睛?东宫之内,是否还藏着别的刀子?

    “伤口处理过么?”她问,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问今日天气。

    雷焕摇头,苦笑道:“仓促间只草草裹了,血未能全止。殿下命我务必隐匿,不得惊动太医局。”

    所以,他才被送到这新任的、看似背景简单、又与各方无涉的沈典簿这里。是无奈之举,还是……另一种试探?看她是否会惊慌失措,是否会出去报信,又或者,是否有能力处理这棘手的局面?

    沈千凰不再多问。此时,那小太监端着半盆热水,有些忐忑地站在门口。

    “放下,出去。守住院门,任何人不得靠近。”沈千凰吩咐,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小太监如蒙大赦,放下铜盆,逃也似地退出去,将门带拢。

    沈千凰走到盆边,试了试水温,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寻常的荷包,倒出几样随身携带的、最普通不过的伤药粉末和干净布条——这是她行走江湖养成的习惯,如今倒用上了。

    她走回床边,对强忍疼痛、目光复杂望着她的雷焕道:“得罪了。”

    月光透窗,勾勒出女子沉静专注的侧脸。她动作麻利而不失轻柔地解开雷焕染血的衣襟,露出其下草草包扎、已然被血浸透的布条。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横在右腹,不算太深,但割裂了血管,血流虽缓却未止。看伤口形状,似是短刃所伤,刃口带钩,颇为歹毒。

    沈千凰神色不变,用热水浸湿干净布巾,为他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她的手指稳定而冰凉,触碰到皮肤时,雷焕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却见她眼神专注,并无丝毫异样,又缓缓放松下来。

    清洗,上药,用干净布条重新紧密包扎。整个过程流畅无声,唯有夜风偶尔穿过破窗,带来一丝呜咽。

    “伤口不深,但需静养,切忌发力,按时换药。”沈千凰处理好最后一步,将染血的布条和污水迅速收拾到一边,用一件旧衣盖住,“这些我会处理。明日我会声称你宿醉未醒,需要休息。吃食饮水,我会让可靠的人送来。”

    雷焕看着她利落的动作和平静无波的安排,眼中惊异之色更浓。这绝不是一个寻常闺秀或普通女官该有的反应和手段。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沈典簿……为何助我?你可知,卷入此事,恐有杀身之祸。”

    沈千凰将污物暂时塞到床下角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月光下,她的脸庞素白如玉,声音清淡如这秋夜的风:

    “雷统领在澄心院出事,我一样脱不了干系。况且,”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透过窗户,望向太子寝殿的方向,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殿下既然将统领送到此处,想来已有所考量。我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不多看,不多问,不多言。”

    她看向雷焕,那双眸子在黑暗中清澈见底:“统领也只需记得,你今日醉酒,宿在西厢,未曾见过我,我亦未曾见过你。可好?”

    雷焕默然良久,终于缓缓点头,沉声道:“大恩不言谢。雷某记下了。”

    沈千凰不再多言,端起铜盆,走到门边,又停步,侧首低声道:“统领好生休息。天亮之前,我会再来查看一次。”

    说完,她拉开房门,身影没入庭院淡淡的月光中,很快,东厢房的门轻轻开启又合拢,再无动静。

    西厢内,重归寂静。雷焕躺在榻上,腹部的伤痛在药力下略有缓解,但心中的波澜却难以平复。他望着头顶黑暗的房梁,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宴席上刹那的惊呼、兵刃交击、以及太子殿下那双深沉莫测、在他倒下前对他微微颔首的眼眸。

    还有方才那位沈典簿,那双稳定而冰凉的手,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却又什么都看不透的眼睛。

    东宫这一夜,暗流之下,惊雷已隐隐滚过天际。而某些人的命运轨迹,或许从这一刻起,已然发生了微不可察却又无可挽回的偏转。

    远处,不知哪座宫殿的檐角,铁马被风吹动,发出叮铃一声清响,随即又被无边的夜色吞没。(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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