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丞相府内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紧张气息。昨夜静思斋的动静,虽被李晏以“野猫惊扰、护卫失察”为由迅速压下,但府中核心的下人和护卫们皆心知肚明,那绝不是什么野猫。相爷的书房遇袭,哪怕未造成实质性损伤,也足以让整个相府绷紧神经。
听竹轩内,沈千凰如同往常一样,在固定的时辰起身。她推开窗户,让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竹叶和泥土的清新。远处隐约传来护卫换岗时低沉的号令声,比往日更加肃杀。她神色平静,仿佛对昨夜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只是动作细致地开始准备李逸尘今日要用的药材和针灸用具。
指尖捻动药草时,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附着在昨夜那黑影身上的特殊追踪香料,正从西北方向传来极其微弱、但连绵不绝的反馈。那气味在离开相府后,并未远去,反而在城中兜转了几个圈子,最终消失在……靠近西市边缘的某个区域。
西市边缘,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正是藏匿行踪的绝佳地点。香料的气味标记在那里变得浓郁而稳定,说明对方很可能在那里有落脚点,或者进行了长时间的停留、换装。
沈千凰眸光微闪,将这一信息牢牢记下。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候,白天目标太大,她需要等待,也需要更多的信息来佐证。那枚追踪香料的效力,大约能持续三日。
她提着药箱,如同过去的每一日,准时走向清晖苑。沿途遇到的仆役,神色间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行礼时头垂得更低。相府的气氛,确实不同了。
清晖苑内,李逸尘已经起身,正坐在窗边,面色比昨日又苍白了几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并未安眠。看到沈千凰进来,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青凰姑娘来了。”
“公子今日气色不佳,昨夜未曾休息好?”沈千凰放下药箱,语气平淡地问诊,手指自然地搭上他的腕脉。
脉象虚浮,心绪不宁,肝气略有郁结,是受惊忧思之兆。
李逸尘叹了口气,并未隐瞒:“昨夜府中不太平,姑娘想必也听到了些动静。家父书房附近进了宵小,虽未得逞,但也让人心惊。”他目光落在沈千凰沉静的脸上,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却依旧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京城……是越来越不太平了。姑娘独居听竹轩,虽说僻静,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多谢公子关心。”沈千凰收回手,开始准备银针,“些许毛贼,相府护卫森严,不足为虑。公子如今要紧的是静心养神,忧思伤身,于恢复无益。”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未表现出对昨夜之事的特别好奇,也未流露出丝毫紧张不安,仿佛那真的只是不足挂齿的“毛贼”。李逸尘心中疑窦更深,却也无可奈何。这位青凰姑娘,就像一团雾,你越想看清,越是模糊。
针灸时,两人都沉默着。直到施针完毕,沈千凰收拾药箱准备离开时,李逸尘才仿佛不经意般提起:“说起来,家父对姑娘的医术亦是赞不绝口,一直想寻个机会,当面致谢。只是近日……诸事繁杂,恐怕要耽搁些时日了。”
这是替李晏递话,也是试探。李晏要见她,是情理之中,但选在这个敏感时刻,其用意就值得玩味了。是感谢,是进一步探查,还是……有了什么别的联想?
沈千凰手上动作未停,神色如常:“相爷政务繁忙,民女不敢叨扰。治病救人乃分内之事,相爷实在不必挂怀。”
又一次,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
李逸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心紧蹙。昨夜刺客之事,父亲虽未明言,但他能感觉到事态严重。刺客身手高明,对相府地形颇熟,目标明确直指父亲书房,若非当时恰好有位幕僚在侧,替父亲挡了那枚淬毒的透骨钉,后果不堪设想。事后搜查,线索寥寥,对方显然计划周详,且对相府内部巡逻规律有所了解。
内鬼?外敌?还是两者勾结?
而这位青凰姑娘,偏偏在这个多事之秋出现,又偏偏有一身神鬼莫测的医术,性情更是古怪莫测……父亲坚持要见她一面,恐怕不只是致谢那么简单。
沈千凰回到听竹轩不久,李福便亲自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漆盘的小厮。盘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匹颜色素雅、但质地极佳的上好松江棉布和几盒名贵药材,以及一些时新的点心果子。
“青凰姑娘,”李福笑容满面,态度比往日更加恭敬,“相爷感念姑娘救治公子,又闻姑娘不喜奢华,特命老奴送来这些日常用度之物,聊表心意,还请姑娘万勿推辞。另外,相爷说,若姑娘得闲,午后未时三刻,可否移步‘静思斋’偏厅一叙?相爷想当面谢过姑娘。”
果然来了。时间定在午后,地点是静思斋偏厅,而非正堂,既显重视,又不至太过正式引人注目。李晏这只老狐狸,做事果然周全。
沈千凰目光扫过那些实用而不张扬的礼物,心中明了,这既是进一步的示好,也是某种程度的“补偿”或“安抚”,为接下来的会面铺垫。她微微颔首:“相爷厚赐,民女愧领。未时三刻,民女定当准时前往。”
“姑娘客气了。”李福见她应下,笑容更盛,又寒暄几句,便带人退下了。
院门重新合上,沈千凰看着石桌上那些礼物,眼神幽深。李晏要见她,必然有所图。是怀疑她与昨夜之事有关?还是想从她这里探听关于“牵机”之毒,或者她“师门”的线索?抑或,这位老谋深算的宰相,已经将她视为这盘乱局中,一枚可以暂时利用或观察的棋子?
无论如何,这场会面,她必须去,也必须小心应对。
午后,阳光正好。沈千凰换了身略新些的月白襦裙,依旧是素净的样式,长发用一根乌木簪绾起,浑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看了看,镜中女子眉眼清冷,气质疏离,与这繁华京都,与那权力中心的宰相书房,格格不入。
她要的,就是这种格格不入。
未时三刻,她准时出现在静思斋院外。经过昨夜之事,这里的守卫明显增加了,明岗暗哨,目光如电,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引路的依旧是李福,穿过层层警戒,来到主楼旁一处独立的抱厦偏厅。
偏厅内陈设古朴雅致,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籍和文玩,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燃着淡淡的檀香。李晏并未端坐主位,而是站在窗前,负手望着庭院中的一株老松。他穿着家常的深青色直裰,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仅一个背影,便透出久居上位的威严与经年累月的思虑沉淀。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李晏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一双眼睛并不算大,却深邃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沈千凰身上,带着审视,却并不让人感到冒犯,反而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青凰姑娘来了,请坐。”他声音平和,指了指下首的椅子,自己也在主位坐下。“不必多礼。老夫早就该当面谢过姑娘对犬子的救命之恩,只是俗务缠身,一直耽搁至今,还望姑娘见谅。”
“相爷言重了。”沈千凰依言坐下,姿态端正,不卑不亢,“民女分内之事,不敢当相爷谢字。”
“诶,救命之恩,岂是小事。”李晏摆摆手,亲自执壶,为沈千凰斟了杯茶。茶汤清亮,香气扑鼻。“听闻姑娘不喜奢华,老夫便以清茶相待,还望姑娘莫嫌简慢。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姑娘尝尝。”
沈千凰道谢,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赞道:“好茶。”举止从容,并无受宠若惊之态。
李晏眼中掠过一丝赞赏,面上笑容不变:“姑娘喜欢便好。听逸尘说,姑娘医术通神,尤其对解毒一道,颇有造诣。那‘牵机’之毒,诡谲难解,太医院几位院判都束手无策,姑娘却能药到毒除,实在令老夫叹为观止。不知姑娘师承何方高人?或许老夫也曾有所耳闻。”
话题果然转向了这里。沈千凰放下茶杯,语气依旧平淡:“乡野之人,师门寂寂,名号不足挂齿,恐污了相爷清听。民女所学,不过是一些前人遗留的残方偏法,侥幸对路罢了。”
“姑娘过谦了。”李晏捋了捋长须,目光变得深沉了些,“‘牵机’之毒,据老夫所知,在前朝宫闱之乱后,其配方与解法便大多失传,仅有零星记载散落。姑娘能得传承,已是天大的机缘。不知姑娘可曾听闻,此毒最近一次出现,是在何时何地?”
试探升级了。李晏在怀疑她的来历,更在试探她是否知道更多关于此毒,以及可能使用此毒的势力的信息。
沈千凰抬起眼,迎上李晏锐利的目光,眼中是一片坦然的无知:“民女不知。师门手札中只记载了此毒性状与数种解法,并未提及流传与现世情形。民女也是此次见到李公子毒发症状,与手札记载比对,才勉强一试。”
她回答得毫无破绽。李晏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而一笑,气氛似乎缓和下来:“原来如此。看来是逸尘命不该绝,恰逢姑娘这等贵人。姑娘今后有何打算?可是要继续游历四方?”
“待李公子痊愈,民女便该离开了。四海为家,随处可安。”沈千凰道。
“姑娘如此医术,浪迹江湖,未免可惜。”李晏叹息一声,语气诚恳,“我知姑娘不慕荣利,但济世救人之心,无论在朝在野,皆可施行。太医院正需姑娘这等奇才,若姑娘愿意,老夫可代为引荐。即便姑娘不喜拘束,留在京城,开一间医馆,悬壶济世,老夫与逸尘,也必当鼎力相助。”
抛出了橄榄枝,而且是颇有分量的橄榄枝。太医院,或者一间有相府背景的医馆,对任何医者而言,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沈千凰心中冷笑。招揽?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监控?恐怕兼而有之。
“相爷美意,民女心领。”她微微欠身,语气依旧疏离,“只是民女闲散惯了,受不得官身约束。至于医馆……民女医术浅薄,恐难当大任,且志在山水,暂无定居之念。”
再次拒绝,干脆利落。
李晏脸上的笑容淡了淡,眼中审视的意味更浓。这女子,面对当朝宰相如此明确的招揽与许诺,竟能毫不动心,连续拒绝。若非真如她所言淡泊到了极致,便是所图更大,或者……心中有鬼,不敢靠近。
他沉吟片刻,忽然转了话题,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姑娘既暂居我府中,有些事,也不妨与姑娘直言。京城近来,颇不宁静。犬子遇刺,昨夜老夫书房又遭宵小窥探……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看向沈千凰,“姑娘来历非凡,又恰在此时出现,救了逸尘。老夫并非疑心姑娘,只是身处漩涡,不得不虑。姑娘可曾……察觉身边有何异常?或是对这京城风雨,有何见解?”
图穷匕见。李晏不再绕弯子,直接将怀疑摆上了台面,同时也是一种警告和提醒:我知道你不简单,京城很危险,你最好安分些,或者,拿出点诚意来。
沈千凰迎着他的目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相爷多虑了。民女一介游医,入京只为采买些异地难寻的药材,偶遇李公子,出手相救,仅此而已。京城风云,朝堂纷争,与民女何干?民女只知治病救人,不问缘由,不论是非。至于异常……”她微微偏头,似在思索,“民女自入住听竹轩以来,除沈良娣曾来访叙话,并无人打扰。昨日之前,府中亦安宁如常。昨夜之事,民女在听竹轩,只闻远处略有喧哗,并不知详情。”
她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将“青凰”这个身份牢牢定位在一个纯粹的、偶然卷入的医者角色上。态度坦然,理由充分。
李晏深深地看着她,半晌不语。偏厅内檀香袅袅,安静得能听到窗外微风拂过松针的沙沙声。
“姑娘心性,果然非同一般。”良久,李晏才缓缓开口,脸上重新露出那温和却莫测的笑容,“是老夫多心了。姑娘既志不在此,老夫也不便强求。只是姑娘对逸尘有恩,相府的大门,永远为姑娘敞开。姑娘在京城一日,若遇任何难处,尽管来寻老夫或逸尘。”
这是结束谈话的信号,也是某种程度的“认可”或“暂时放下疑虑”。至少在明面上,李晏不会,也不能再对一个“救命恩人”继续咄咄逼人的试探。
“多谢相爷。”沈千凰起身,行礼告辞。
李晏并未起身相送,只对侍立门外的李福道:“李福,代我送青凰姑娘。”
走出静思斋的范围,午后阳光有些刺眼。沈千凰微微眯了眯眼,感受着后背衣衫下,一丝极淡的凉意。与李晏这番谈话,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这位老宰相的城府与犀利,远超李逸尘。他并未完全相信她,只是暂时将她放在了“有待观察、可加利用”的位置上。
不过,这暂时就够了。
她需要相府这块暂时的“盾牌”,也需要李晏父子对她的“好奇”与“感激”。在查清真相、积蓄足够力量之前,她必须在这夹缝中,小心翼翼地行走。
指尖,那追踪香料的感应依旧从西北方向隐隐传来。
夜色,很快会再次降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