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在黎明前最浓的黑暗中,车轮碾过坎坷不平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车厢内,沈千凰蜷缩在冰冷的木板上,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粗布衣衫,刺入骨髓。体内那脆弱的平衡,在经历义庄惊魂、消耗心力之后,更加摇摇欲坠。左肩的掌毒阴寒与双毒的灼热冲突,右腿箭毒的麻痹,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的意志。
但她的神智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身体是破败的囚笼,但灵魂的火焰却在绝境中烧得更加炽烈。她不能睡,不能昏,必须保持清醒,直到抵达那个未知的、被称作“幽阁”的地方。
马车似乎驶入了一条极其曲折的小径,时而攀爬,时而下行,周围的风声也变得古怪,偶尔传来空洞的回响,仿佛穿行在山腹或隧道之中。空气越来越凉,带着一种陈旧的、混合着岩石、尘土与淡淡檀香的气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就在沈千凰几乎要因寒冷和剧痛而失去意识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外面没有任何人声,只有车夫跳下车辕的轻微脚步声,以及解开马匹嚼头的细微响动。随即,车厢门被从外面拉开,一股更加浓郁、也更加纯粹的檀香气息涌了进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无数古卷堆积、经年累月形成的、纸张与墨混合的独特气味。
“请。”一个陌生的、略微尖细、听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年龄的声音响起,语气平淡无波。
沈千凰强撑着坐起身,掀开身上冰冷的破毡子,缓缓挪到车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灯笼,灯笼材质非纸非纱,光线稳定而均匀,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
这里似乎是一个极其宽阔、高旷的山洞内部。洞顶高悬,隐没在灯笼光芒无法企及的黑暗中,只有几点遥远的、仿佛星辰般的光点隐约闪烁。脚下是平整光滑的、打磨过的青石地面,向黑暗深处延伸。空气干燥而洁净,温度恒定,与外界的寒夜判若两界。
提着灯笼的,是一个身着深灰色、样式极其简单古朴长袍的人。袍子宽大,遮住了身形,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平滑的灰白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发出了方才的声音。
是“幽阁”的人。沈千凰心中了然,挣扎着想要下车,但双腿酸软无力,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灰袍人并未上前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就在沈千凰即将摔倒的瞬间,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无形力量从旁托了她一下,让她稳住了身形。力量来源并非灰袍人,而是……空气本身?或者是这山洞中无处不在的某种存在?
沈千凰心中微凛,深吸一口气,调动起体内那可怜的一丝力量,稳住心神,扶着车厢边缘,缓慢而坚定地下了车。双脚落地,虚浮感传来,但她站住了。
“跟我来。”灰袍人提灯转身,迈步向前,步幅均匀,不疾不徐。
沈千凰一言不发,迈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他身后。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跋涉,冷汗湿透了内衫,又被洞中恒温的空气迅速蒸干,带来一阵阵寒意。但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不能示弱,尤其在这种地方。
灯笼的光芒只能照亮脚下丈许方圆,更远处是无尽的黑暗与寂静。脚步声在空旷的山洞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沈千凰能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许多“视线”在注视着她,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那不是活人的目光,更像是……某种冰冷的、没有感情的、类似“星鉴”散发出的那种浩渺而疏离的“感知”。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壮阔与奇异的巨大洞窟。洞窟的“天空”,并非岩石,而是一片缓缓旋转、流动着的、深邃无尽的幽蓝色虚空,无数或明或暗的光点在其中悬浮、流转、生灭,构成一幅宏大无比、玄奥难言的立体星图。这星图比引星厅中那个模型浩大了何止千万倍,仿佛将真实的星空微缩、投影于此,却又带着一种超越真实、直指本源法则的韵味。星光照亮了下方的空间。
洞窟中央,并非地面,而是一片仿佛由最纯净的水晶铺就的、巨大无比的圆形平台,平台光滑如镜,倒映着头顶的浩瀚星图,让人分不清上下虚实。平台之上,空空荡荡,唯有最中心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极其简朴的、似乎由整块深灰色石头雕刻而成的宽大座椅。
座椅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无法用任何具体词汇形容其存在感的人。
他(或者她?)同样穿着深灰色的古朴长袍,样式与引路的灰袍人相似,但质地似乎更加深邃,仿佛能将周围的光线都吸进去。脸上同样戴着一张面具,但这张面具并非平滑,而是雕刻着极其繁复、不断缓缓变幻的星云图案,如同将头顶的星空微缩在了脸上。面具之后,是一双仿佛容纳了整个星海的眼睛——平静、幽深、浩瀚,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万物的、非人的漠然。
他(姑且称之为“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这星空、这洞窟、这石椅融为了一体,成了这片天地法则的一部分。没有威压,没有气息,甚至没有“存在”的实感,但沈千凰只看了一眼,就感到灵魂深处传来一种无法抑制的颤栗,那是蝼蚁仰望苍穹、蜉蝣面对汪洋的本能敬畏。
“星主,人已带到。”引路的灰袍人在平台边缘停下,躬身行礼,声音恭敬。
被称为“星主”的存在,微微抬了抬手,灰袍人便无声退下,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平台上,只剩下沈千凰,和那位高踞石椅、仿佛星空化身的“星主”。
沈千凰站在平台边缘,脚下是倒映星空的“镜面”,头顶是流转不息的“苍穹”,巨大的渺小感与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体内的伤势在如此环境下似乎都被暂时遗忘,只剩下灵魂面对未知浩瀚时的本能战栗。
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尽管双腿在微微颤抖。不能跪,不能倒。她抬起头,迎向那双星空般的眼眸。
“沈千凰。”星主开口了。声音很奇特,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平和、淡漠,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直达灵魂深处的穿透力。“身怀‘凤纹古佩’,体内蛰伏‘同源双殁’,于幽墟引动‘墟核’共鸣,得‘星引’,入我幽阁视野者。”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沈千凰心头。他知道,他全都知道!玉佩、双毒、幽墟、星引……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她似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是。”沈千凰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回答。多说多错,在这样莫测的存在面前,坦诚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你之过往,吾已知悉大概。沈家灭门,太子与沈千柔之仇,非你入阁之因。”星主的声音继续在脑海回响,“你之价值,在于‘古佩’,在于‘双殁’,在于你与‘归墟裂隙’、与那些‘失落印记’之间,那微弱却真实的‘缘’。”
沈千凰静静听着,心中念头飞转。对方对她的仇恨并不在意,在意的是她身上牵扯的、与“归墟裂隙”、“失落印记”相关的“缘”。这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幽阁关注的是更高层面、更古老的东西。
“幽阁存在的意义之一,便是观测、记录、并……在必要时,干预与‘归墟裂隙’、‘源初印记’相关的一切异常波动。”星主继续道,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身体,看到了她体内那脆弱的平衡、肆虐的剧毒、以及心口那枚微微发热的玉佩。“你,便是一个‘异常点’。一个本不该在此刻、以此种方式,与‘印记’产生如此深羁绊的‘异常点’。”
“阁下的意思是?”沈千凰问。
“意味变数,意味可能,也意味……危险。”星主缓缓道,“你的出现,搅动了一些沉寂已久的‘涟漪’。太子府所得的‘噬空幽石’,乃一块被污染、异化的‘墟核碎片’边缘剥落物。其上残留的‘归墟’气息,与你体内‘双殁’及‘古佩’产生共鸣,引你毒发,亦暴露你之特殊。此非偶然。”
沈千凰心中一紧。果然!那“噬空幽石”与幽墟、与玉佩、与她体内的毒,都有关系!太子得到它,是巧合,还是……?
“太子萧景琰,或其背后之人,正在有意识地收集、研究此类蕴含‘墟’力或与之相关的物品。”星主似乎能看穿她的想法,直接给出了答案,“目的未知,但其所图,恐与‘归墟裂隙’的某些禁忌有关。你,已成为他们注意的目标之一。”
“他们知道多少?”沈千凰最关心这个问题。
“目前,他们只知你身怀异力,可能与‘噬空幽石’共鸣,身份可疑,需擒获审问。”星主道,“尚未将你与沈千凰、与凤纹古佩直接联系。但,时间不会太多。”
沈千凰沉默。这意味着她的身份伪装随时可能被揭穿,危险迫在眉睫。
“幽阁能给我什么?”她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对方既然将她带来,点明一切,必然有所图,或有所予。
“幽阁不提供庇护,不介入世俗恩怨。”星主的声音依旧淡漠,“但可与你进行‘交易’。”
“交易?”
“不错。幽阁可提供你所需的情报、某些特殊资源的线索、甚至……解决你体内‘双殁’隐患的部分可能途径。”星主的目光似乎扫过她左肩,“作为交换,你需要为幽阁完成一些‘观测’与‘探寻’任务。任务可能涉及‘归墟裂隙’、‘失落印记’、太子府背后的秘密,乃至更古老的秘辛。危险,但与你自身所求,路径或有重合。”
沈千凰心脏猛地一跳。解决双毒的可能途径!这是她目前最迫切的需求之一!还有情报,关于太子,关于沈千柔,关于她身世和玉佩之谜的情报!
“任务内容?代价?”她强迫自己冷静。
“任务视情况而定,会在你能力所及范围内。首次任务,可视为‘投名状’,亦是考验。”星主道,“至于代价……完成任务的‘贡献’,可兑换幽阁库藏之物,或抵消部分你所需情报、资源的‘缘值’。若任务失败,或对幽阁造成损失,需以其他方式补偿,乃至……以命相抵。”
很公平,也很残酷。幽阁不是慈善堂,一切明码标价。
“我如何相信,幽阁提供的信息和途径是真的?”沈千凰问出最后一个关键问题。与虎谋皮,需知虎性。
星主沉默了片刻,那星空般的眼眸似乎微微流转了一下。
“信与不信,在你。”他缓缓道,“幽阁存世之基,在于‘信诺’与‘等价’。你可自行判断。此外……”
他抬起一只手,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刹那间,沈千凰头顶的浩瀚星图仿佛活了过来!无数光点如同受到召唤,流淌、汇聚,在她面前形成一幅清晰而动态的、缩小了无数倍的立体影像。
影像中,是一片荒芜死寂的破碎大地,天空中有一道横贯视野、令人望之生畏的狰狞裂痕。裂痕深处,黑暗蠕动。而在大地之上,无数细小的、如同血管般的黑红色脉络,正从裂痕中蔓延出来,如同活物般,侵蚀、污染着所过之处的一切。其中几道最粗壮的“脉络”,延伸的方向,隐隐指向……她所知的这个世界,指向……大周京城的方向!
“此乃‘归墟裂隙’当前于本方世界之‘侵蚀投影’。”星主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叙述感,“你所见太子府之‘噬空幽石’,便是其中一道较细微‘侵蚀脉络’之产物。此类物品,流散世间越多,裂隙侵蚀便越深,最终……此界将重归混沌。”
沈千凰瞳孔骤缩。这才是真正的危机!超越个人恩怨,关乎整个世界存亡的危机!而太子,竟然在主动收集这种能加剧世界毁灭的东西?
“你的‘凤纹古佩’,乃至你体内之‘双殁’,皆与对抗此种‘侵蚀’有关,是为‘守护印记’之一脉。然印记失落,传承断绝,力量失衡,反成枷锁与祸患。”星主指向影像中那几道最粗的、指向京城的脉络,“太子府所谋,或与加速此‘侵蚀’有关。查明其目的,阻止其获得更多‘墟秽’,既是幽阁之需,亦是你自救、乃至救世之途。此非虚言,你可自行印证。”
影像缓缓消散,重新化为漫天星点。
沈千凰久久无言。信息量太大,冲击太强。世界的危机,玉佩的真相,太子的图谋,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而她,已然身在网中。
“我……接受交易。”良久,她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没有退路。幽阁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可能解开谜团、获得力量、复仇并……或许能做点什么的稻草。
“善。”星主似乎并不意外,“你的首次任务:查明太子萧景琰通过‘赏珍宴’展示‘噬空幽石’之真实目的,以及他下一步收集‘墟秽’相关物品的渠道与计划。时限,一月。”
一个月!沈千凰心头一紧。以她现在的状态和处境,这任务难如登天。
“此乃‘寻踪星盘’子盘,可在一定范围内,感应到较强‘墟秽’气息或与‘噬空幽石’同源之物。”星主手指再点,一点微光落入沈千凰手中,化作一枚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刻满细密星纹的黑色罗盘。“持此子盘,靠近目标百里内,会有感应。母盘在阁中,可遥相呼应,亦是联络信物。(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