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口浓稠的墨缸。
乾清宫的寝殿里,地龙烧得正旺,暖烘烘的热气在空气里慵懒地流淌。
林休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那一堆永远批不完的奏折,没有那群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在朝堂上吵得像菜市场大妈一样的大臣,更没有那个动不动就发布强制任务、不完成就让人“永久性失眠”的破系统。
梦里只有一片软绵绵的云彩。
他躺在云彩上,左手拿着个冰镇西瓜,右手拿着杯快乐水,脚下还踩着个自动按摩仪。
舒坦。
这是他穿越二十年来,梦寐以求的神仙日子。
“陛下……再吃一口嘛……”
梦里,一个模糊的美人影影绰绰地飘了过来,手里捧着剥好的葡萄。
林休咧着嘴,刚准备张口接住那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突然,一股子冷气。
不是那种冬天开窗户的冷,而是那种……像是有人拿着把刚从冰库里掏出来的杀猪刀,贴着你的后脖颈子蹭了一下的那种冷。带着一股子腥味、铁锈味,还有北边草原上特有的、混合着牛羊粪便和干草枯萎味道的风沙味。
“咔嚓。”
梦里的云彩碎了,冰镇西瓜炸了。
“陛下!陛下!霍指挥使硬闯寝宫,奴才们拦不住啊……”
伴随着值夜太监带着哭腔的惨叫声,梦里的美人……变成了一张满是褶子和刀疤的老脸。
林休猛地睁开眼。
那一瞬间,他身体里的“先天大圆满”真气本能地想要爆发,想要把这个敢打扰他美梦的混蛋轰成渣。
但他忍住了。
因为他看清了跪在床榻前的那个人,以及不远处那个脸贴着地、浑身瑟瑟发抖的值夜太监。
跪在床前的那位,一身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飞鱼服,肩膀上还挂着一层没化开的白霜。那霜甚至顺着他的肩膀,滴答滴答地落在乾清宫昂贵的地毯上,晕开了一小滩黑乎乎的水渍。
霍山,大圣朝锦衣卫指挥使,那个号称“北境幽灵”,能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王。
此刻,这个活阎王正跪在地上,手里高高举着一块金灿灿的牌子,还有一根插着三根红色羽毛的竹筒。那竹筒上,甚至还沾着几滴没干透的血珠子。
林休眼皮跳了跳。
起床气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的胸口疯狂翻涌。他死死地盯着霍山,盯着那张写满了“我有大事、非常急、你必须马上听我说”的死人脸。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整个寝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不远处铜漏滴水的“嘀嗒”声,像催命符一样响着。
如果是别人,哪怕是首辅张正源,此刻被林休这么盯着,恐怕早就吓得尿裤子了。
但霍山没有。他就像是一块在大漠里风化了千年的石头,硬,臭,不知变通。
“陛下。”霍山的声音嘶哑,像是吞了一把沙子,“北境急报。”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请安,没有告罪,甚至连头都没磕一个。
林休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
他告诉自己,这是个忠臣,是个能干活的忠臣,不能杀,杀了还得发抚恤金,还得重新找人干活,太麻烦。
“霍老头。”林休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没睡醒的慵懒,还有一丝咬牙切齿的寒意,“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
“丑时三刻。”霍山回答得干脆利落,精确得令人发指。
“你也知道是丑时啊!”
林休猛地坐起身,抓起枕头边的一个玉如意就想扔过去,手举到半空又停住了——这玩意儿挺贵的,李妙真昨天才登记造册,砸坏了那个财迷又要念叨。
提到李妙真,林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侧空荡荡的床铺。
幸好这妮子今晚没在。昨晚的洞房花烛夜,那是相当的……咳咳,激烈。这丫头虽然也是武道中人,但终究敌不过林休这“先天大圆满”的体魄,今儿个一早就红着脸,说是“腰都要断了”,死活要回她的翊坤宫去“闭关休养”,说是这几天都要躲着林休这个“牲口”。
不然,若是让她看到大半夜床头突然冒出个霍山,非得吓出个好歹来。
想到这里,林休心里的起床气更重了。
他愤愤地把玉如意扔回床上,指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声音拔高了八度:
“朕刚躺下!刚闭眼!”
林休气得想笑。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毫无帝王形象地盘腿坐在龙床上,指着霍山手里的竹筒:
“说吧。要是这里面的消息不够劲爆,要是不能让朕觉得这觉醒得值……朕就把你扔到御花园的荷花池里去喂鱼!别以为你是御气境朕就扔不动你!”
霍山面无表情。
对于这位新皇的脾气,他在回京的路上早就听说了。喜怒无常,不按常理出牌。但他不在乎。他手里握着的,是先帝御赐的“如朕亲临”金牌。他这一路跑死了三匹千里马,不是为了来挨骂的,而是为了确认这位新皇,到底有没有资格接手那盘下了三十年的大棋。
“蒙剌汗国,集结三万精骑,欲突袭北境。”霍山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爆发出鹰隼般的光芒,“这是‘红羽急报’。”
三万精骑,突袭。
这几个字眼,在任何一个朝代,都足以让皇帝从龙床上跳起来,连夜召集内阁和军机处。
霍山在等着林休的反应。震惊?恐惧?还是愤怒?
然而,林休只是打了个哈欠,一个长长的、甚至有点敷衍的哈欠。
他揉了揉眼角的眼屎,身子往后一仰,又瘫回了那一堆软枕里,声音懒洋洋的:
“就这?”
霍山愣住了。那张万年不变的石头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就这?
这可是三万骑兵!是蒙剌汗国最精锐的弯刀铁骑!
“陛下!”霍山的声音猛地沉了下去,“蒙剌汗国虽已衰落,但此次那是三万虎狼之师!且据暗桩来报,东北深山里的‘女真’部落近期蠢蠢欲动,正在暗中整合。蒙剌人这是被雪灾和女真两头挤压,是被逼急了的疯狗!若是边关失守……”
“行了行了,别在那儿危言耸听了。”林休摆了摆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把那竹筒拿过来。朕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个‘急’法。”
霍山咬着牙,膝行几步,将手中的红羽竹筒呈了上去。
林休随手接过,手指轻轻一弹,封口的火漆应声而碎。他抽出里面的羊皮纸,借着床头的宫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然后,他笑了。
“呵。”
这一声笑,带着几分嘲讽,几分玩味,还有几分……看傻子的眼神。
“霍老头,你这一路跑死了三匹马,就是为了给朕送这份……笑话?”
林休把羊皮纸随手往床上一扔,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你自己看看。这叫突袭?这叫绝密情报?”
霍山皱眉,不明白林休的意思。这份情报是他手下最顶级的暗桩“秃鹫”冒死送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反复核实,怎么可能是笑话?
“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情报绝无……”
“朕没说情报是假的。”林休打断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朕是说……这帮蒙剌人,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他重新拿起那张羊皮纸,清了清嗓子,开始像说书一样念了起来:
“蒙剌汗王于三日前在金帐议事,拍碎了一张桌子,骂了大圣朝新皇是‘没毛的羊羔子’……嗯,这句朕记下了,回头让他赔桌子钱。”
林休顿了一下,继续念道:
“左贤王建议兵分三路,佯攻雁门关,实则偷袭古北口……啧啧,这战术,是跟三岁小孩学的吧?声东击西?他不知道古北口那边的城墙朕刚让秦破加固了三层吗?”
“还有这个……”林休指着情报的一角,笑得肩膀直抖:“先锋大将叫做……巴图?出征前一晚,在他那第十八房小妾的帐篷里喝多了马奶酒,吹牛说要抢大圣朝的公主回去给他洗脚?还说……还说他这回带了五百匹空马,专门用来驮抢来的金银细软?”
林休念不下去了。
他把羊皮纸往霍山脸上一拍,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霍老头,你听听!你听听!”
“连那个巴图那天晚上穿的是红色底裤,上面还绣着只小老虎这种事,情报里都写得一清二楚!”
“连那个汗王中午吃了两斤手把肉,喝了三碗羊奶,下午拉了几次肚子,这上面都有记录!”
“这就是你说的突袭?”
“这他娘的叫透明!”
“这就好比两个人在赌桌上玩牌,朕不仅看见了他的底牌,连他下一张要摸什么牌,甚至他裤兜里还有几个铜板,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告诉我,这仗怎么打?”
“朕要是输了,是不是得找块豆腐撞死?”
霍山僵住了。
他跪在那里,任由那张羊皮纸滑落在膝盖上。作为情报头子,他关注的是兵力部署、粮草动向、进攻路线。那些关于底裤、拉肚子、小妾之类的细节,在他的脑子里自动被过滤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但现在,被林休这么一说……
好像……是有点离谱?
“这……”霍山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霍山。”林休忽然收敛了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三十年,是不是坐傻了?”
“你只看到了那三万骑兵的刀,但你没看到,这把刀,其实早就生锈了。”
林休弯下腰,捡起那张羊皮纸,手指在“蒙剌汗国”那四个字上重重地点了点:
“你看看这情报里写的。那个汗王为什么要打仗?是因为他想打吗?不,是因为他快压不住下面的部落了!是因为雪灾冻死了牛羊,他们没饭吃了!再加上那个什么女真在后面捅刀子,他们是不得不来抢!”
“一群各怀鬼胎、连饭都吃不饱的叫花子,凑在一起想来抢大户。结果这大户家里装了八百个摄像头,连他们什么时候出门、走哪条路、准备用哪只手敲门都知道。”
“霍老头,你告诉朕,这种仗,还需要朕这个皇帝从被窝里爬起来,跟你讨论怎么‘御敌’吗?”
霍山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在那张看似玩世不恭的笑脸下,他看到了一种令他心惊肉跳的洞察力。那是超越了战术层面,直接洞穿了敌人战略本质的目光。
先帝在世时,常说九皇子虽然懒,但心思深沉。
霍山以前不信。现在,他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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