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大了,卷着地上的枯草和尘土,往人领口里钻。
那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里晃动。
赵野还没来得及从“人相食”的震悚中回过神,那些隐在暗处的饥民便动了。
他们没敢直接冲撞全副武装的皇城司亲从官,只是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慢慢地围了上来。
几十个,上百个。
衣衫褴褛,形同鬼魅。
他们看着赵野,更看着那个刚刚得了两块炊饼的妇人。
“贵人……”
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贵人,给口吃的吧。”
“给条活路……”
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便纷纷张了嘴。
声音不高,却汇成了一股阴冷的潮水,直往人耳朵里灌。
“赏口饭吃……”
“饿啊……”
赵野看着这一张张干瘪得脱了相的脸,手下意识地往怀里摸去。
除了那块银牌之外,什么都没摸的出来。
凌峰上前一步,挡在了赵野身前。
“锵!”
长刀出鞘半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夜风中格外刺耳。
那群饥民被这声音吓得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半步,但眼神依旧死死地盯着这边,没散。
凌峰侧过头,声音压得很低。
“赵侍御,办案要紧。”
“咱们带的干粮不多,还要赶路。若是开了这个口子,这几百号人涌上来,咱们走不了。”
给?怎么给?
这里几百张嘴,就算把皇城司众人的口粮全拿出来,也不过是一人一口,救不了命,反倒会引发哄抢,甚至踩踏。
不给?
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赵野心中难受得像是被人塞了一把沙子,磨得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视线从那些脸上移开。
“走。”
他转过身,抬脚往驿馆大门走去。
步子迈得很重,像是腿上绑了铅块。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
那个瘫在地上的妇人,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
“贵人!”
“贵人别走!”
妇人想爬起来,却没力气,只能用手抓着地上的土,身子往前蹭。
“能不能救救我的孩子?”
“他还小!呜呜呜……”
妇人把怀里的襁褓高高举起,那是她全部的希望。
“哪怕带去汴京!卖给别人也好!只求留条活路!”
“求求贵人了!给他口饭吃就行!当牛做马都行!”
那哭声,在寒风里飘荡,直直地钻进赵野的心窝子。
赵野猛地站住。
脚底板像是生了根,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背对着妇人,双手死死地攥成拳头,指甲嵌进肉里。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念叨:赵野,别冲动,别冲动。你救不了他。
你现在自身难保,你还要去大名府查案,你还要面对李岩那帮人的明枪暗箭。
带个孩子?怎么带?
但那妇人的哭喊声,一声比一声凄惨。
“哇……哇……”
那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发出了微弱的啼哭。
赵野的身子晃了晃。
凌峰看出了赵野的犹豫。
这汉子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那个瘦得只剩个大脑袋的婴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转瞬即逝。
他是皇城司的人,见惯了生死,心肠比铁还硬。
“赵侍御。”
凌峰走到赵野身边,声音冷淡。
“这孩子没人要的。”
“太小了,还要吃奶。这年头,谁家也没多余的粮食养个吃白食的。”
“哪怕你救了他,也安顿不下来。带回汴京?没人会买的。若是带在路上,不出三天就得死。”
赵野闭上眼。
凌峰说的是实话。
大实话。
这世道,人命贱如草。
赵野咬着牙,腮帮子鼓起一块。
“走。”
这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他没再回头,抬脚跨过了驿馆高高的门槛。
驿馆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也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哭嚎。
赵野走进大堂,整个人好似失了魂一般。
他走到一张方桌前,一屁股坐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的一盏油灯。
灯火如豆,跳跃着。
大堂里很空,只有几个驿卒缩在角落里打盹。
凌峰跟进来,解下身上的披风,抖了抖上面的尘土。
他看着赵野那副模样,走过去,给赵野倒了一碗热茶。
“赵侍御。”
凌峰把茶碗推到赵野面前。
“天灾每年都有,没办法的。”
“河北大旱,死的人多了去了。咱们是办差的,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无需自责。”
赵野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茶水,嘴角扯动了一下。
“呵。”
他苦笑出声。
“是啊。”
“没办法。”
“我一个御史,手里只有一支笔,一张嘴。我又不是神仙,变不出粮食来。”
赵野端起茶碗,手有些抖。
茶水洒出来几滴,落在桌面上。
“只是……”
赵野放下碗,声音有些发颤。
“连大名府治所下的魏县都如此……人都相食了……”
“那其他地方又该如何?”
“深州?祁州?那些更偏远的地方,岂不是成了人间炼狱?”
说到这,赵野猛然抬起头。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吓人。
“等等。”
“魏县?”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目光死死盯着凌峰。
“魏县……距离大名府多远?”
凌峰愣了一下,没想到赵野思维跳跃得这么快。
他想了想,回答道。
“魏县是大名府的附郭县之一,离大名府城不远。”
“大约四十里左右。”
“四十里……”
赵野重复着这个数字。
四十里。
骑快马,一个时辰就到。
就算是走路,一天也够了。
赵野闻言陷入了沉思,眉头越皱越紧。
大名府是北京,是河北路的治所,是北宋四京之一。
那里有重兵把守,有巨大的粮仓,有无数的高官显贵。
它是整个河北路的心脏。
而魏县,就在这颗心脏的边上,就在大名府的眼皮子底下。
“怎么可能?”
赵野喃喃自语。
“远的地方或许赈不到,路途遥远,损耗巨大,这说得过去。”
“但魏县那么近,怎么可能赈不到?”
“大名府的粮仓难道是空的?”
“还是说……”
赵野的眼神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还是说,有人根本就没想赈?”
“有人把魏县的百姓,当成了空气?”
这不合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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