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着几分萧瑟,卷起兴学司门前的落叶。
林子印站在台阶上,看着台下站成两排的二十八名“新科官员”。
他们刚领了从九品的官服。
那官服做工粗糙,穿在铁匠、老农身上,显得不伦不类。有的袖子短了半截,露出满是老茧的手腕;有的腰带太紧,勒出了啤酒肚。
寒酸。
滑稽。
这就是林子印要的效果。
“诸位。”
林子印清了清嗓子,眼神扫过众人,酝酿着早已准备好的“丧气话”。
必须在他们上任前,彻底击垮他们的信心。
只要他们一去各部报到,就会发现自己是过街老鼠,然后知难而退,哭着喊着要辞官。
那样,改革不就黄了吗?
“此去各部,路途凶险。”林子印声音低沉,满脸“悲痛”,“你们会被排挤,会被嘲笑,会被当成垃圾一样扔在角落里。”
“没人会教你们怎么做官,也没人会给你们好脸色。”
“与其去受那份洋罪,不如……”
不如现在就滚蛋回家。
后半句还没说出口,身旁的张德突然一步跨出,眼含热泪,声音激昂:
“大人的意思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大人是在告诫大家,前路虽有荆棘,但为了大乾的未来,为了证明咱们‘实学’并非下九流,必须忍辱负重!”
“哪怕被排挤,哪怕被嘲笑,也要像钉子一样钉在朝堂上!”
轰!
台下的二十八人,眼睛瞬间红了。
原本有些畏缩的鲁大山,挺直了腰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原本有些自卑的田小麦,抬起了头,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死士般的光芒。
“谨遵大人教诲!”
“我等必不负重托!死而后已!”
吼声震天,吓得树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走。
林子印:“……”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满脸“我懂你”的张德,想把这老小子的嘴缝上。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啊?
我是让你们快跑啊!
“罢了。”林子印无力地挥挥手,“去吧,去送……去上任吧。”
看着这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向各部衙门,林子印嘴角抽搐。
希望工部、农部那些老顽固,手段能狠一点。
别让我失望。
……
半个时辰后,工部衙门。
鲁大山穿着不合身的官服,拘谨地站在大堂中央。
四周,是一群身穿绯色官袍的工部官员,正用看猴子一样的眼神打量着他。
“这就是那个铁匠状元?”
工部侍郎赵得柱端着茶盏,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手倒是挺大,也不知道能不能握得住笔。”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鲁大山脸涨得通红,粗糙的大手在衣摆上蹭了又蹭。
“行了,既然是陛下塞进来的人,本官也不好赶你走。”
赵得柱放下茶盏,指了指衙门后院的方向。
“城北有座废弃的前朝观星台,那上面有一架浑天仪,乃是国之重器。”
“不过嘛,废弃了几十年,稍微有点生锈。”
“你去把它修好。”
“限期一个月。若是修不好……”赵得柱冷笑一声,“那就说明你这状元徒有虚名,自己卷铺盖滚蛋吧。”
周围的官员们交换了个戏谑的眼神。
那架浑天仪早就锈成了一坨废铁,连工部最顶尖的大匠都看过了,根本没法修,只能熔了重铸。
让一个铁匠去修?
这摆明了就是要把他逼走。
鲁大山没说话,只是闷声行了一礼,转身朝后院走去。
观星台上,荒草丛生。
寒风呼啸,卷起漫天尘土。
那架曾经象征着皇权与天命的浑天仪,此刻就像一具巨大的青铜尸骸,瘫倒在杂草中。
铜绿斑驳,齿轮咬死,支架断裂。
甚至有几处关键的连接轴,已经彻底腐蚀,断口处暗红色的锈迹像干涸的血。
“这哪是稍微有点生锈?”跟来看热闹的几个小吏窃窃私语,“这根本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那铁匠肯定看一眼就吓跑了。”
然而。
鲁大山没有跑。
他走到浑天仪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被烫伤过无数次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铜身。
就像抚摸情人的肌肤。
“可惜了……”
他喃喃自语,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心疼。
“好好的东西,怎么就糟蹋成这样了?”
他绕着浑天仪转了三圈,时而蹲下查看齿轮的咬合,时而用指节敲击铜管听回音。
突然,他从怀里掏出一把从不离身的铁锤和小凿子。
“咚、咚、咚。”
清脆的敲击声在空旷的观星台上响起。
他不是在修,他是在听。
听这架机器哪里死了,哪里还活着。
远处,赵得柱站在阁楼上,看着这一幕,嗤笑一声:“装模作样。一个月?给他一年他也修不好!”
……
与此同时,京郊皇家试验田。
农部侍郎指着眼前这一片如同戈壁滩般的荒地,捂着鼻子,似乎嫌这里的泥土味太冲。
“田榜眼,这就是你的差事。”
“这块地,乃是先帝爷当年亲自开垦的,意义非凡。可惜这些年疏于打理,荒废了。”
“陛下既然让你进农部,那你就得拿出点本事来。”
“三个月内,让这块地亩产三百斤。做不到,就哪来的回哪去。”
说完,侍郎带着随从,坐上轿子扬长而去。
留下田小麦一个人,站在寒风中。
这块地,板结得像石头,表面泛着白花花的盐碱。别说庄稼,连野草都长不活几根。
这是典型的死地。
“亩产三百斤?”旁边的老农夫怜悯地看着田小麦,“这地连草都长不出来,大人是在刁难你啊。”
田小麦没说话。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放进嘴里尝了尝。
又咸又苦。
但他却笑了。
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盐碱地……”田小麦吐出嘴里的土,眼神发亮,“只要引水洗盐,再深耕施肥,种上耐盐的高粱……”
他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把只有巴掌大的小锄头。
“老伙计,咱们有活干了。”
对于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来说,没有什么比救活一块死地更让他兴奋的了。
至于刁难?
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块等待被征服的土地罢了。
……
户部,陈年账房。
这里是户部的禁地,堆放着十年来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核销、错漏百出的烂账。
灰尘积了半寸厚,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钱探花,这里一共三千六百本账册。”
户部员外郎站在门口,用手帕捂着口鼻,“上面说了,这是对你的考验。”
“一个月内,把这些账全平了。少一两银子对不上,就唯你是问。”
说完,员外郎砰地关上了门,生怕沾上一身霉气。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高窗透进来的几缕微光。
钱有德站在书山之中。
若是常人,面对这如山的烂账,恐怕早就崩溃了。
但钱有德深吸了一口那充满霉味和纸张腐朽味的空气。
他的表情,竟然有些……陶醉?
“这就是……大乾十年的财政秘密吗?”
他随手抽出一本,借着微光翻开。
密密麻麻的数字,错综复杂的收支。
在他眼里,这些枯燥的数字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个跳动的音符,组成了一曲宏大的交响乐。
“这里少了一笔……”
“这里多了一笔……”
“这里……有人在做假账!”
钱有德的眼睛越来越亮,手中的算盘不知何时已经拨得飞起。
啪啪啪啪!
清脆的算盘声,在死寂的账房里回荡,如同密集的雨点。
他不是在受罚。
他是在享受一场饕餮盛宴。
……
夜幕降临。
京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
林子印包下了整个二层,摆了整整三桌酒席。
二十八名新科官员,拖着疲惫的身躯,陆陆续续赶来。
鲁大山手上全是铁锈和血口子;田小麦裤腿上全是泥巴;钱有德满脸灰尘,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
一个个狼狈不堪。
林子印看着这群“残兵败将”,心里乐开了花。
看来各部的老顽固们下手挺狠啊!
这就对了!
“来来来,都坐!”
林子印举起酒杯,满脸“同情”。
“我知道,大家今天都受委屈了。”
“那些当官的看不起咱们,给咱们穿小鞋,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叹了口气,语气悲凉:
“这官场啊,太黑。咱们这些老实人,玩不转的。”
“今晚这顿酒,就算是我给大家……接风洗尘。”
其实他想说的是“散伙饭”。
喝完这顿,大家就赶紧辞官回家吧,别在这儿受罪了。
“大人!”
鲁大山突然站了起来,举起酒杯,眼眶通红。
“俺今天……确实受气了。”
林子印心中暗喜:快说你要辞职!
“但是!”鲁大山话锋一转,声音哽咽,“俺看到那架浑天仪,那么好的东西,就那么烂在那儿,俺心疼啊!”
“俺发誓,一定要把它修好!让那些看不起俺们工匠的人看看,啥叫手艺!”
林子印:“?”
紧接着,田小麦也站了起来。
“大人!那块地虽然荒了,但那是先帝爷开的啊!俺要是救不活它,俺就不配当这个农官!”
钱有德也举杯,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大人!那些账本里藏着大秘密!再给我一个月……不,半个月!我一定能把户部的老底都算清楚!”
气氛瞬间变了。
原本的“诉苦大会”,变成了“誓师大会”。
众人纷纷举杯,群情激昂。
“修不好浑天仪,我提头来见!”
“种不出粮食,我把自己埋地里当肥料!”
“算不清账,我把算盘吞了!”
林子印端着酒杯,僵在半空。
看着这一张张打满鸡血的脸,听着这一句句视死如归的豪言壮语。
他突然觉得这酒……
真特么苦。
“来!敬大人!”
张德适时地站出来补刀,“若非大人的‘激将法’,若非大人的‘预祝失败’来激励士气,大家哪有这么大的干劲?”
“大人用心良苦啊!”
“敬大人!”
二十八只酒杯齐刷刷地举向林子印。
林子印看着众人崇拜的眼神,嘴角抽搐,心中流泪。
我不是。
我没有。
我就想让你们滚蛋啊!
【系统提示:您的下属士气已达临界值】
【团队凝聚力+2000】
【来自保守派的轻视导致反弹效应,任务难度提升】
【警告:这群人可能真的能干出点大事来】
林子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辣。
真辣。
这哪里是庆功酒,这分明是他在作死路上的断头酒。
窗外,夜色深沉。
一场针对大乾官场的风暴,正在这推杯换盏中,悄然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林子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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