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汁泼溅的弧光惊得满室人寒毛倒竖——
侯夫人握着佛珠的手骤然收紧,谢如珏吓到扑到谢如瑾怀中求保护,谢思语更是吓得捂住了嘴。
谢绵绵立在光影里,红色发带随呼吸轻轻颤动,眼底翻涌着碎冰般的寒意。
她的脊背挺得更直,竟比那崖竹多了几分锋芒刃光。
“父亲,”红唇轻启,她的声音冷若淬冰,“你是想打我,还是想……与我切磋?”
谢绵绵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骨,扎得满室瞬间死寂。
堂中烛火跳跃,将她脸上的光影切割得愈发分明,眉眼间泛着冷冽的光。
谢弘毅的怒火被这声质问堵在喉头,竟一时语塞。
他望着眼前这个失踪十年回府两日的女儿,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她,却只觉陌生得可怕。
十年前那个追在他身后软糯喊“爹爹”的小丫头,如今已长到身形高挑,亭亭玉立。
只是那双曾盛满孺慕与依赖的眼睛,此刻只剩冰封千里的寒凉,再无半分温度。
甚至,在谢绵绵反手砸过茶盏的那一瞬间,谢弘毅觉得她是真的想要杀了他这个父亲!
虽然没有杀气,可他当时就有那种感觉!
此时,他望着谢绵绵身着名门贵女的衣衫装扮,仿佛方才她想杀他只是幻觉,却难掩她周身那份疏离淡漠的骄傲与不屑。
谢弘毅不知这个在外流落十年的孩子,为何会有此种让人意外又矛盾的感觉。
但他就觉得谢绵绵不在意侯府,也不在乎他们侯府对她如何。
可是,她凭什么会有如此态度?
谢弘毅很快便自己给出了答案。
不过是因为还未曾体会到侯府能给她的锦衣玉食,和身为侯府嫡女的特权罢了。
若日后都体会到了,她便会主动学习如何乖巧懂事讨他们欢心。
望着当下的谢绵绵,谢弘毅不禁冷笑,真是无知又不惜福!
竟还敢挑衅他身为侯爷的权威!
忤逆他这个父亲!
“你……你放肆!”谢弘毅刚想拿出父亲的威严继续教训,却被谢绵绵投来的清冷目光逼退了后话。
意识到自己的退缩,谢弘毅心头怒火更甚,他摆出永昌侯的威严,厉声喝道:“目无尊长,忤逆狂悖!即刻滚去祠堂跪省,没有我的准许,不得起身!”
侍立的丫鬟仆从们连呼吸都屏住了,垂首盯着自己鞋尖。
谁都知道,这位刚回府的大小姐,怕是到头了。
谢绵绵眸光一转望向侯夫人,满脸认真地提出建议:“母亲,我归来不过两日。父亲公务缠身,与女儿见得少,想必……还不熟悉女儿的行事风格。”
她略顿了顿,声音清凌如玉石相叩,“您与兄长弟妹,不劝劝父亲么?”
谢绵绵的语气是温婉平和的,在众人耳中却是明晃晃的威胁!
侯夫人心头骤然一紧。
回府不过两日,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规矩礼仪方面,无论是对她,还是长子、次子,抑或是语儿,都被谢绵绵气得七窍生烟还无力反抗。
种种不堪回首的画面电光石火般掠过,侯夫人无比真切地知道,谢绵绵哪里是肯乖乖跪祠堂的主?
侯夫人的视线转向谢弘毅,软语劝道:“侯爷息怒,绵绵刚回府,规矩慢慢教便是。祠堂阴湿,她一个姑娘家身子娇弱,如何受得住?若是跪出好歹,反倒让外人说侯府苛待刚回府的亲生女儿,不如暂且饶她这一回。”
谢如瑾的脸颊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这谢绵绵哪里娇弱了?哪里就跪出好歹了?
她会拆了祠堂还差不多!
那日被谢绵绵武力压制,最后被银丝捆住无法动弹的屈辱感再次灼烧上来,谢如瑾怒意翻涌却不敢发作,喉头滚动,只闷声道:“父亲,母亲说得是,且妹妹尚年幼,今日之事……暂且算了吧。”
他实在不想再激怒谢绵绵,否则,指不定要落得何等丢脸的下场。
而在父母和妹妹面前发生败于谢绵绵之手的丑事,他决不允许!
谢如珏更是缩了缩脖子,往日里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
他自谢绵绵回府第一日被钳制,又见文武双全的大哥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往后见了这个煞神姐姐便如惊弓之鸟。
他此刻只盼自己化为无形,连忙附和:“父亲,我看她……姐姐也是无心之失,您就别生气了。”
谢思语低垂着眼,掩去眸底翻涌的快意。
她巴不得谢绵绵被狠狠责罚,最好在祠堂里闹得人尽皆知!
好让王城中人人都知晓,永昌侯府失踪十年才回来的亲生女儿是个不守规矩的野丫头!
也能越发衬出她谢思语的温顺懂事,周全得体。
可她不敢表露半分,只得如侯夫人柔声劝说道:“父亲,母亲说得极是。姐姐许是在外散漫惯了,如今初入府中不知规矩,您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吧。若是真跪了祠堂,反倒显得我们侯府容不下人了。”
谢弘毅被众人这般轮番劝说,火气稍散。
他瞪着谢绵绵,见她依旧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仿佛方才砸了茶盏、冲撞了他的人不是她一般,心头火气更盛,却又偏偏不好再发作。
最终,他猛然挥袖,终究未再提祠堂二字,只从喉间挤出一句:“滚回你的院子!无令不得出!”
谢绵绵连敷衍的说辞都没有,转身就走,步履从容,身形挺拔,不像犯错回去反思的,反倒像得胜回朝的将军。
直到谢绵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谢弘毅才怒吼道:“逆女!简直是逆女!她竟敢狂妄至此!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他早已忘了,方才是自己先失了仪态动手,差点伤了她。
忘了这个女儿失踪十年,他从未真正派人去认真寻找,而是让养女做了替代。
如今,他只觉得谢绵绵的归来打乱了侯府的平静,更让他在子女面前失了作为父亲的威严。
这便是罪过。
再环顾四周,见侯夫人、两个儿子和他最宠爱的女儿,都沉默不语,谢弘毅心头的怒火更甚。
他猛地站起身,袍袖一甩:“不吃了!”
侯夫人先是一惊,旋即连忙追了上去,“老爷,您莫要气坏了身子。”
主位的人一走,剩下的人也没了用饭的心思。
谢如瑾端坐着,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外谢绵绵离去的方向。
“大哥,”谢如珏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透着委屈,“我饿……”
他已经见识过谢绵绵的身手,但今晚却更震惊于她对父亲的态度。
她竟然敢将茶杯砸向父亲,还敢顶撞质问父亲!
他们可从来不敢如此。
就算最得父亲宠爱的语儿姐姐也只会撒娇,没想到这个谢绵绵这般大胆!
还好,他没去招惹她。
他没有父亲的怒火和母亲的紧张,也没有大哥的担忧,只想正常用饭。
谢如瑾回过神,摸了摸谢如珏的头,轻声道:“好,大哥陪你吃。”
他招手让丫鬟把菜重新热过,又望向谢思语道:“语儿也先用饭罢。”
谢思语却是一脸担忧地说道:“父亲如此生气,母亲也没吃,我吃不下。”
说着,她缓缓起身,翩然离开。
正在啃鸡腿的谢如珏:……
他望着谢如瑾,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吃。
语儿姐姐都担心得吃不下,他现在吃得不亦乐乎,岂不是显得很不合时宜?
谢如瑾低叹一声,“不必在意,你吃吧。”
谢如珏觉得鸡腿也没那么好吃了。
他觉得语儿姐姐好过分,就不能等他吃完再走吗?
……
栖云苑。
谢思语刚一进门,便再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小姐,您今日怎的如此高兴?”心腹丫鬟春桃最是了解她的心思,却佯装不知。
谢思语眼底满是幸灾乐祸,“谢绵绵,刚回来便把父亲惹恼了,往后在府中,有她好受的。阿爹最看重脸面,她今日让阿爹下不来台,阿爹定不会轻饶。”
春桃也附和道:“是啊,您才是侯府最受宠的小姐,她不过是个失踪十年的野丫头,如何能跟您比。”
谢思语笑得得意,抬手轻抚自己的脸颊:“那是自然。且不说阿爹,单就阿娘也不会容她放肆,她翻不起什么风浪。更何况,她还得罪了尚书府,好戏还在后头。”
她伸手抚摸着鬓边的珍珠花钗,更加志得意满。
阿爹昨日特意让人从珍宝阁挑的南海明珠,圆润饱满,光泽莹润。
而谢绵绵回来两日,却没得到半分礼物,这待遇便是云泥之别。
“小姐,”春桃忽然说道,“方才您也没用饭,奴婢去小厨房给您弄点吃的。您最爱吃的冰糖莲子羹,我让厨房给您炖上,再配两碟精致的点心。”
“去吧,”谢思语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你去的时候,顺便绕到谢绵绵那里瞧瞧她有没有什么动静。我倒要看看,她没饭吃,如何熬过去。”
春桃连忙应下:“小姐放心,奴婢也会交代厨房那边,不许给文照院特意做吃的。”
“你这丫头,真是鬼精灵,”谢思语娇嗔笑道,“我可不曾这般交代。”
春桃连忙说道:“小姐这般良善自然不会,是奴婢看不过去那位嚣张跋扈便自作主张。”
看着春桃离去的背影,谢思语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望着文照院的方向。
她就是要让谢绵绵知道,侯府早已没有她的位置,她谢思语才是真正的侯府小姐!
她想起谢绵绵今日眼底的寒意,心中在害怕之余,反而更多兴奋。
谢绵绵越是刚烈,便越容易得罪人。
届时无需她动手,自然有人收拾谢绵绵。
谢思语仿佛已经看到了谢绵绵在侯府受尽冷遇,被下人排挤,被父母兄弟厌弃,最后像丧家之犬一样狼狈离开的样子。
到那时,侯府的一切荣光,依然都是她的。
忽然,丫鬟满是喜悦的声音传来:“小姐!小姐!来福楼给您送来了席面!”
……
文照院。
谢绵绵刚进门,便见齐嬷嬷迎上来,满是关切,“姑娘回来了,晚膳吃得可好?”
她眨了眨眼,回答简洁,“没吃。”
齐嬷嬷脸色一变,“这侯府如此苛待姑娘,着实过分!便是姑娘十年不在府中,也不该这般作践人!”
“无妨。”谢绵绵安慰齐嬷嬷道:“嬷嬷也知道,我本就没指望他们。”
齐嬷嬷满是心疼,“姑娘忙碌一下午,粒米未进,我先去想办法弄点东西给您垫垫肚子。”
“嬷嬷莫急。”谢绵绵想起之前雪球带来的消息,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听闻王城第一酒楼来福楼能随时送菜上门,正好,嬷嬷一起尝尝这宫外的佳肴味道如何?”
她话音刚落,门外的陈安之便掀帘而入。
不久前还带着怯懦戒备的少年,此刻脊背挺得笔直,一袭青色布衣不掩眉眼间的清亮:“姑娘,来福楼的位置我熟。西街口第三家便是。我前几日帮他们搬过酒坛,伙计都认得我。”
他上前一步,双手垂在身侧,指节微微泛白,努力想体现自己也是可用之人,“这事交给我吧,我去订菜,保管快且妥当,绝不会误了姑娘用膳。”
“我跟他一起去!”连翘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带着想要凑热闹的雀跃。
这种到酒楼置办席面之事,她还未曾经历过,好奇得很,且理由正当,“有我陪着,双重安全。”
谢绵绵看着两人,眼底漾起笑意,“好,你们两个一起。多带些银钱,顺便买些爱吃的糖糕点心回来。”
两人齐声应下,陈安之快步跟着连翘离开。
却不想刚出院门,便见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跑进来,脸上带着惊奇与兴奋:“大小姐,大小姐!来了好多来福楼的人,抬着好几层描金食盒,说是、说是送来的顶尖席面,指名是给侯府大小姐的!”
来福楼?
谢绵绵心念一转,想起那张信笺上的“来福楼”,不觉莞尔。
原来是这个含义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心田,冲散了在前厅沾染的寒意与漠然。
她的殿下果然厉害,竟然连她晚膳吃不上都知道!
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那清冷的眉眼间,瞬间染上了几分笑意。
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让她整个人都明亮鲜活起来。
齐嬷嬷喜上眉梢,“他们人呢?”
那小丫鬟气呼呼道:“被栖云苑的人拦下了!非说来福楼这般难订的酒楼送来的席面,定是那爱慕语小姐的公子王孙,特意送来讨好她的!”(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