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奉天殿。
殿内的空气沉重,凝滞,带着一丝火药燃尽后的辛辣气息。
一百支崭新的“燕云二型神机铳”在金砖地面上整齐列开。
铳身通体幽暗,那种深邃的钢色在殿顶投下的光影里,反射着冰冷而危险的芒。
它们是沉默的钢铁凶兽。
朱元璋走下龙椅,宽大的龙袍拖曳在地,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一步步走近,文武百官的呼吸都随着他的脚步而屏住。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抚上了那冰凉坚硬的铳身。
那触感,坚实,沉重,充满了力量。
他抚摸着它,如同抚摸一件传世的玉器,又如同抚摸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版图。
就在半个时辰前,宫廷演武场上。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这支神机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雷鸣。
三百步外,三层叠放的精锻铁甲,被一颗小小的铅丸,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一个狰狞的破口。
那一瞬间,所有武将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渴望,是震撼,是看到了战争形态被彻底颠覆的骇然。
“神威!神威啊!”
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亢奋,每一个字都透着君临天下的畅快。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龙颜之上,是登基以来,最为酣畅淋漓的喜悦。
大明,有了此等神器,何惧北元残余!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北平归来的钦差身上。
“高申!”
朱元璋的声音洪亮,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你此番北上,为咱带回此等神兵,功劳甚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御座之下,高申却未曾露出半点喜色。
他僵直地跪在那里,听到皇帝的问话,整个身体反而剧烈地一颤。
下一刻,他猛地向前一个俯冲,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陛下!”
高申的声音不再是北平燕王府时的尖利,而是充满了一种悲怆与沉痛,仿佛承受着天大的委屈与惊惧。
“臣……有罪!”
“臣在北平,还发现了燕王殿下……大逆不道之举!”
“嗡——”
朱元璋脑中一声轰鸣,那满腔的喜悦与豪情,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僵在了脸上。
整个奉天殿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申的身上。
高申颤抖着,从袖中缓缓掏出那张被他视作最终杀器的纸券。
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那单薄的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发起了,自己赌上一切的致命弹劾!
“陛下!请看此物!”
“此物,在北平名为‘工分券’!”
高申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燕王朱棣,在北平府,以此券替代朝廷宝钞,公然流通市面,行货币之权!此乃‘私铸龙币’,其罪一也!”
话音未落,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嘶吼!
“北平城外那二十万流民,被他尽数收编,名为‘建设兵团’!陛下!那不是流民,是兵!是只听他燕王一人号令,日夜操练的私兵!此乃‘私练精兵’,其罪二也!”
两罪并出,朝堂之上已是一片死寂。
徐达的脸色铁青,拳头在袖中攥得骨节发白。
然而,高申的杀招,还未结束。
“陛下!”他声泪俱下,整个人都匍匐在地,
“他以神粮、神仙居等小恩小惠,收买北平军民之心!
伪造万民感戴之假象,炮制出那份所谓的‘万民血书’,挟民意以令朝廷,逼迫户部!此乃‘收买人心,蛊惑黎民’,其罪三也!”
高申抬起头,满脸泪痕,眼中却闪烁着疯狂的、狠毒的光。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三罪并举!”
“燕王殿下阳奉阴违,名为赈灾,实为割据!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请陛下圣裁!!”
最后四个字,如同雷霆滚过大殿,震得每个人耳膜刺痛。
“请陛下圣裁!”
一声巨响,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率领他身后那黑压压的一片党羽,尽数跪倒在地。
他们异口同声,声音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
“燕王图谋不轨,其心可诛!”
“请陛下明断!!”
“一派胡言!”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炸响,徐达再也按捺不住。
这位大明军神猛地跨出队列,须发戟张,一双虎目死死盯着高申,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高申!你这个颠倒黑白、构陷忠良的无耻之徒!”
徐达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高申的鼻子怒斥,
“当初若不是胡惟庸送去五十万贯废纸宝钞,意图搅烂北平,燕王何至于行此无奈之举?!”
“‘工分券’是为稳定人心!‘建设兵团’是为开荒种地!‘万民血书’是百姓活命之后的感恩戴德!”
“桩桩件件,皆是活民无数的救灾之策!到了你这奸贼口中,如何就成了谋逆!”
“国公爷此言差矣。”
一个冰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徐达的怒吼。
胡惟庸缓缓抬起头,那张永远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表情。
“若真是救灾,为何要加盖‘燕王府印’?”
“若真是为朝廷分忧,为何要让那北平百姓,只知有燕王,不知有陛下?!”
这一问,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问题的核心。
朝堂之上,胡党与军方勋贵两派势力,在这一刻,彻底撕破了脸皮。
一方痛斥燕王野心,一方怒骂奸臣构陷。
剩余的文武百官噤若寒蝉,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自己的官袍里,生怕被卷入这恐怖的漩涡。
所有的争吵,所有的怒骂,所有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一个地方。
龙椅之上。
那唯一能裁决这一切的人。
朱元璋。
他没有说话。
他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殿里安静下来。
针落可闻。
他缓缓地,弯下腰,一手拿起了那支冰冷的神机铳。
铳身沉重,钢铁的质感传递到掌心,那是一种能横扫天下,让大明江山永固的绝对力量。
然后,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拈起了那张轻飘飘的“工分券”。
纸张单薄,上面的朱红印记刺眼夺目。
它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可它又很重,重得足以动摇他皇权的根基。
一边,是能让大明所向无敌的“国之利器”。
另一边,是能让皇权分崩离析的“不臣之心”。
而这两样东西,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都出自他那个,一向最让他放心,也最让他看不透的四儿子,朱棣。
朱元璋的目光,在那支铳和那张纸之间来回移动。
他的眼神,第一次,对自己亲手调教出的儿子,感到了深深的迷茫。
以及……一丝不安。(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