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2年,除夕夜。
窗外的烟花在墨蓝的夜幕上炸开,碎金般的光点簌簌落下,映在落地窗上,也映在长餐桌晶莹的玻璃转盘上。空气里弥漫着佛跳墙醇厚的香气、清蒸东星斑的鲜甜,还有年糕的软糯甜暖——是母亲忙了整整三天的成果。一大家子人,舅舅、姨妈、表兄妹,喧哗声与碗筷碰撞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是苏屿熟悉又疏离的春节背景音。
她坐在母亲右手边,这个位置二十多年来未曾变过。母亲正给她夹菜,一块剔好刺的鱼肉,精准地落在她碗里。“多吃点,看你瘦的。” 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关切。苏屿低头道谢,筷子尖戳着雪白的鱼肉,演讲台上谈论“脆弱与创造力”时的流畅与力量,此刻像被这满屋的热气蒸腾得模糊了。她仿佛又变回那个必须吃完碗里每一粒米、必须汇报每日行踪、必须按照“稳妥”蓝图生活的女孩。
酒过三巡,舅舅讲起儿时趣事,话题不知怎地绕到了“管教”上。姨妈笑着对苏屿说:“你妈当年管你可是出了名的,练琴盯得紧,门禁严得很,我们都说过她。”
饭桌上有一瞬微妙的安静。苏屿感到母亲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然后,母亲放下了筷子。
瓷勺碰在骨碟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并不响,却奇异地让满桌笑语缓了下来。母亲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自己微微交握、指节有些泛白的手上。她今天穿了件暗红色的新中式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灯光下,眼角的纹路比往年更深了。
“小屿,” 母亲开口,声音起初有些干涩,像久未开启的门轴,“还有各位……我,有句话,憋了很多年。”
空气彻底凝固了。烟花在窗外无声地绽放,映得每个人脸上光影流动。舅舅举到一半的酒杯停在空中。
“我以前……” 母亲吸了一口气,肩膀微微耸起,又无力地落下,“我以前对你,控制得太多了。学琴、选科、工作、交朋友……什么都想管,什么都觉得不放心。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发了那么多‘为你好’的信息,其实……是怕。”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苏屿。那双总是透着审视与担忧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苏屿从未见过的、近乎疼痛的浑浊情绪。
“我怕你飞得太高,摔着;怕你走得太远,忘了回家的路;怕你……不再需要我。” 母亲的声音开始发抖,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我总想抓紧点,再抓紧点,以为抓紧了,你就不会离开,不会受伤。现在我才明白,我抓得越紧,你离我越远。那不是爱,那是……我的害怕。”
她顿了顿,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无数未曾言明的日夜。
“对不起,小屿。妈妈用错了方式。我不是……不是不信任你,我是太害怕失去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余音颤动着,消散在满屋菜肴渐冷的香气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母女之间来回逡巡。表妹捂住了嘴,舅舅眼神复杂。
苏屿坐在那里,感觉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血液在耳膜里轰鸣。那些深夜被检查手机短信的屈辱,那些兴趣班门外冰冷的等待,那些“必须如此”斩断的梦想枝桠,那些几乎令她窒息的关切……无数画面碎片般涌来,带着陈年的酸涩。可同时涌上的,还有母亲深夜为她热牛奶的背影,生病时彻夜不眠的焦灼,以及那双总是追随着她、却从未学会如何恰当表达的眼睛。
泪水毫无预兆地冲了上来。不是决堤的洪水,而是缓慢、温热、无法阻挡的溪流,顺着脸颊静静滑落,滴进碗里那块凉透的鱼肉上。她没去擦,任由它们流淌。这不是委屈的泪,也不是全然释然的泪,而是一种更为复杂、沉重的东西——是终于被看见的痛楚,是横亘岁月终于被语言照亮的沟壑,是意识到伤害与爱竟如此畸形地缠绕共生后的无力与悲伤。
她看着母亲。母亲也看着她,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期盼,更有深切的惶恐,像等待判决。
“妈,” 苏屿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泪水的咸涩,“我听到了。”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又一簇烟花升起、绽开、熄灭。
“我也……需要为我的逃避和沉默说声对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字句清晰,“您的道歉,我接受。真的。”
母亲的眼眶瞬间红了,身体前倾,似乎想握住她的手。
但苏屿轻轻摇了摇头,泪水还在流,语气却异常清晰、坚定:“可是,妈,我们回不去了。我不是那个需要您紧紧牵着才不会走丢的小女孩了。您也不是那个必须掌控一切才能感到安全的母亲了。”
她看到母亲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下,心像被针扎,但仍继续说了下去,这是她在无数个夜晚,对着虚空演练过,又在演讲中触摸到核心的真实:
“我们需要时间。不是回到过去的母女,而是……学习成为两个成年人,重新认识彼此,建立新的关系。这很难,可能还会磕磕绊绊,可能我还会让您担心,您也还会偶尔越界。但我想试试……试试看,能不能有一种爱,是不用抓紧,也能感到安心的。”
话语落下,余音在寂静中回荡。没有戏剧性的拥抱痛哭,没有瞬间冰释前嫌的完美结局。母亲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从期盼到失落,再到一种缓慢的、艰难的理解。最终,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公筷,有些颤抖地,又给苏屿夹了一筷子远处的青菜。
“吃点菜,” 母亲的声音低哑,“光吃鱼咸。”
很平常的一句话,甚至有些笨拙。但苏屿听出了那底下试图转变的努力,那笨拙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新开端。
“谢谢妈。” 她夹起那根青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味道寻常,甚至有点凉了。
窗外的烟花依旧此起彼伏,照亮人间无数团圆或离散的故事。餐桌上的气氛重新流动起来,舅舅开始打圆场,说起今年的春晚节目。喧哗声再度涌起,包裹住她们之间那片刚刚经历过地震、此刻余震未消、却终于透进一丝新鲜空气的狭小地带。
和解并不完美,没有抹平所有沟壑,没有承诺立刻的亲密无间。它粗糙、生涩,带着泪水的咸和未尽之言的生硬。但它是真实的。真实地始于一句迟来的“对不起”,真实地走向一段需要共同摸索的、未知的“以后”。
苏屿擦干眼泪,给母亲盛了一小碗温热的汤。指尖相触时,母亲的手瑟缩了一下,然后,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很短暂的一下,温热,干燥,带着经年操劳的粗糙。
很快便分开了。
但某种新的东西,就在那短暂接触的暖意里,极其微弱地,破土而生。(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