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了。抚顺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猛,几场北风过后,空气里就只剩下干冷,吸进肺里像带着细小的冰碴。河面彻底封冻,灰白色的冰层反射着淡漠的天光。行道树的叶子早已落尽,枝杈嶙峋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有种孤绝的意味。
日子按部就班地滑过。展旭和刘大爷的印刷厂似乎建立了某种固定的业务联系,隔三差五,总有些“老伙计”闹点脾气。展旭去得多了,渐渐连那股旧厂房特有的气味——混合着陈旧油墨、灰尘、铁锈和一点点劣质润滑油的复杂味道——沾染在他衣服和头发上时,陈瑶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敏感和担忧。她甚至会在他回来后,凑近闻一闻,然后开玩笑说:“哟,今天又和钢铁古董们亲密接触了?”
展旭起初会愣一下,然后扯出一个很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说:“嗯,亲密接触,还差点被齿轮咬一口。” 后来,他也能接上一两句:“味道还行,比上次那台漏油的好闻点。”
这是一种缓慢的脱敏,一种将带有强烈情感印记的符号,逐渐降格为日常经验的过程。陈瑶看在眼里,心里是欣慰的。她知道,真正的愈合不是遗忘,而是让那些尖锐的记忆变得不再具有瞬间刺穿心脏的力量。
然而,生活总有猝不及防的回声。有些声音,你以为早已消散在时光深处,却会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拐角,突然撞进耳膜,震得人头晕目眩。
这天下午,陈瑶去市中心的一家新开业的商场给工作室采购些装饰用的背景布和小道具。商场里暖气开得很足,人流如织,音乐声、促销广播、孩子们的欢笑喧嚷混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她拎着几个袋子,挤在人群里,额角微微冒汗。
就在她准备乘扶梯去地下停车场时,目光随意一瞥,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扶梯下方,中庭开阔的休息区,一组供人休息的咖啡座旁,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质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绒大衣,头发烫成温柔的大波浪,披在肩头。她侧对着陈瑶的方向,微微弯着腰,手里拿着一个卡通造型的棉花糖,正递给面前一个约莫三四岁、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男孩。小男孩兴奋地踮着脚去够,女人脸上带着纵容又有些疲惫的笑意。
是小慧。
陈瑶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在一根粗大的装饰柱后面,手指紧紧抠着冰凉的柱身。
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即使只是一个侧影,陈瑶也无比确定,那就是小慧。和展旭珍藏的、后来又被他自己撕碎又拼贴起来的旧照片里的女孩,眉眼依稀相似,但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为人妻、为人母的温婉(或者说,是被生活打磨出的柔和),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在眉宇间的淡淡倦色。刘大爷那句“过得……也就那样”、“没那么开心”,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里响起,变得无比具象。
小慧似乎是一个人带孩子出来的。她拉着小男孩的手,在休息区的座椅上坐下,从随身的名牌手袋里拿出湿纸巾,仔细地给孩子擦手擦嘴。动作娴熟,却透着一丝机械般的习惯性。她的目光偶尔抬起,掠过嘈杂的人群,眼神有些空茫,没有焦点,仿佛灵魂抽离了片刻,飘向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陈瑶躲在柱子后面,大气不敢出,脑子里一片混乱。她该立刻转身离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这是最明智、最不惹麻烦的选择。可是,她的脚像生了根,眼睛无法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攫住了她:有好奇,有审视,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比较心理,更有一种尖锐的、替展旭感到的疼痛和……荒谬感。
就是这个人。这个看起来温婉平和、带着孩子逛商场买棉花糖的普通女人,曾经是展旭整个青春乃至半条命的执念与劫数。她一句轻飘飘的“算了”,就在另一个人心里引发了持续近十年的海啸,留下了满背的彼岸花和无数个惊醒的夜晚。
多么不公平。又多么……现实得残酷。
小男孩似乎坐不住了,要下来玩。小慧叹了口气,站起身,重新牵起他的手,慢慢朝陈瑶这个方向的品牌店走去。她们越来越近。
陈瑶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转身逃开。但就在小慧经过柱子前方不到两米时,她手里拎着的几个购物袋,其中一个的提手突然毫无征兆地断裂了!
“啪”的一声轻响,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几卷背景布和一些零碎小道具滚落出来,其中一卷深蓝色的绒布,不偏不倚,滚到了小慧的脚边。
小慧的脚步停了下来。她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绒布卷,又下意识地抬起头,朝柱子这边看来。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商场里所有的喧嚣都在瞬间退去,变成模糊的背景音。陈瑶能清晰地看到小慧眼中的神情变化:最初的疑惑,到看清陈瑶面容时的微微怔忡,随即,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惊讶、回忆、以及某种了然的复杂情绪,迅速在她眼中浮现。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没发出声音。
她认出我了。陈瑶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虽然她们从未正式见过面,但展旭的手机里,或许在某个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角落,还存着陈瑶的照片?或者,是小慧从别的渠道(比如婚礼上匆匆一瞥,或是共同认识的人)得知了她的存在?
空气僵硬得令人窒息。小男孩不明所以,拽着妈妈的手:“妈妈,走呀!”
小慧猛地回过神,迅速移开目光,仿佛被烫到一样。她弯下腰,捡起脚边那卷深蓝色绒布,动作有些仓促地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上前两步,递还给还僵在原地的陈瑶。
“你的……东西。”小慧的声音响起,比陈瑶想象的要轻柔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的视线低垂,落在陈瑶手中的袋子上,没有再看陈瑶的眼睛。
陈瑶木然地接过,喉咙发干,挤出一句:“……谢谢。”
小慧飞快地摇了摇头,没再说话,拉着孩子,几乎是有些匆忙地,转身汇入了人流,很快就消失在不远处的店铺转角。
陈瑶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卷冰冷的绒布,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动弹。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像一场无声的闪电,在她脑海里留下了灼热的印记。小慧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尤其是最后那近乎仓皇的躲避,是什么意思?愧疚?尴尬?还是……不愿面对与展旭有关的任何人和事?
直到商场保安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陈瑶才如梦初醒,胡乱地将东西塞进另一个袋子,匆匆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心神不宁。车窗外的城市风景飞速后退,她却视而不见。小慧那张带着淡淡倦意的脸,和她仓促躲避的眼神,反复在她眼前闪现。她想起展旭背上那片绚烂到狰狞的彼岸花,想起他梦中痛苦的闷哼,想起他平静表面下那些沉默的惊涛骇浪。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她应该告诉展旭。他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尤其是关于“她”的秘密。坦诚是信任的基石。
可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告诉他有什么用?除了撕开他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让他重新陷入不必要的情绪波动,还有什么意义?小慧已经是他过去式里的一个定格影像,一个符号。今天这场偶遇,不过是现实世界一次无意义的涟漪,何必让它去打扰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两种念头在她脑海里激烈交战。直到车子开进小区,停在楼下,她依然没有答案。
拎着东西上楼,打开门。熟悉的暖意和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夏末摇着尾巴迎上来。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有食物的香味飘出。
“回来了?”展旭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拿着菜刀,“今天怎么这么晚?顺利吗?”
他的神情自然,语气平和,甚至比平时多了点家常的烟火气。暖黄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安稳的轮廓。
陈瑶看着他,看着这个正在为她准备晚餐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点不易察觉的、因为她回来而亮起的微光。到嘴边的话,突然就哽住了,沉甸甸地压在舌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告诉他,就等于把商场里那冰冷而突兀的现实,带入这个好不容易才有点暖意的家里。等于在他面前,再次具象化那个“她”。等于用一声猝不及防的回响,去打破他此刻专注切菜的平静。
她忽然意识到,有时候,保护一个人的方式,不是替他扫清所有障碍,而是帮他屏蔽掉一些不必要的、来自过去的噪声。
“嗯,回来了。”陈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挺顺利的,就是人多,排队结账耽误了会儿。”她脱下外套,换上拖鞋,走到厨房门口,故作轻松地问,“晚上做什么好吃的?我饿了。”
展旭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语气有点过于轻快,但没多想,转身继续切菜:“红烧排骨,蒜蓉西兰花。马上就好。”
“真香。”陈瑶凑过去,从后面虚虚地环了一下他的腰,很快松开,“我去洗手摆碗。”
转身走向卫生间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有些飘忽,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惊悸和隐瞒的心虚。
她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冲洗着脸,试图让混乱的思绪清晰起来。水声哗哗,掩盖了她轻微的叹息。
也许,有些回声,就让它自己消散在空旷的商场里,消散在嘈杂的人声中,不必非要传到那个已经承受了太多回音的耳朵里。
至少,今晚不必。
她擦干脸,对着镜子,重新练习了一个自然的微笑。
走出卫生间时,展旭正好端着菜出来。热气氤氲中,他的面容看起来柔和而真实。
“吃饭了。”他说。
“来了。”陈瑶应道,走向餐桌。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将冬夜点缀得温暖而迷离。屋里饭菜飘香,狗在脚边打转,爱人在对面坐下。
这一刻的安宁如此具体,如此珍贵。
陈瑶决定,暂时,守住这个秘密。让那些来自过去的回声,止步于她自己这里。
至少,在这个暖意融融的晚餐时分。
(第六章 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