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那句“我累了”,以及她平静叙述河边那个可怕念头的场景,像一把淬了万年寒冰的凿子,在展旭的心脏上开了一个洞。冰冷刺骨的风从那洞里呼啸穿过,带走所有温度,也带走了他残存的、试图辩白和挽回的气力。
他维持着僵硬姿势,坐在冰凉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看着陈瑶裹在厚重被褥里、拒绝一切沟通的冰冷背影。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清晰地凌迟着他。暖气明明开得很足,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夏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它不再试图靠近任何一人,只是蜷缩在客厅角落自己的垫子上,黑亮的眼睛充满困惑和悲伤,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偶尔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无力的叹息。
天,就在这种死寂的僵持中,一点一点亮了起来。灰白的光线透过挂着霜花的窗户,艰难地挤进室内,驱散了部分黑暗,却让屋里的冰冷和空茫更加无所遁形。狼藉的地板(昨晚他心神大乱,忘了收拾),散落的毛巾,凉透的姜茶,沙发上那个凝固的背影……一切都像一场灾难过后的静态照片,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暴风雪和心碎。
展旭的眼皮沉重,里面布满血丝,却毫无睡意。脑子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棉絮,又像是被反复播放的、无声的灾难影像占满。小慧憔悴的脸,陈瑶心寒的眼神,摔碎的保温饭盒,河岸边杂乱的脚印,还有她最后那句平静到可怕的“没意思”……这些画面交错、重叠、循环,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该怎么办?
道歉的话已经说尽,剖白也显得苍白无力。他甚至无法为自己的复杂情绪给出一个清晰的定义。他能做什么?再去解释那该死的“复杂”到底是什么?连他自己都厌恶、都理不清的东西,如何能让她理解和接受?
也许,她是对的。他就是一个被过去彻底摧毁、又无能重建的残次品。他不配拥有新的开始,不配拖累她这样好的女孩,陷入他这潭泥泞不堪、永远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过去里。他给不了她纯粹的安全感,他的生活里总是潜藏着不可预测的“地雷”,随时可能引爆,将她炸得遍体鳞伤。
“我累了。”
这三个字反复在他脑海里轰鸣。她累,是因为他。因为他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过去”,因为他那些无法控制的“复杂”情绪,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即使是无心)带给她的失望和伤害。
一种近乎毁灭性的自我厌弃,如同黑色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配不上她的好,她的耐心,她的爱。也许,放手,才是对她最后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好”。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痛楚。放手?想到从此生活里再也没有她温暖的笑容,没有她偶尔的嗔怪,没有她安静的陪伴,没有她带着夏末等他回家的身影……那感觉,比当年小慧离开时那种撕裂般的痛,更加深邃,更加绝望。因为小慧带走的,是他未曾设防、全部付出的青春;而陈瑶若离开,带走的将是他挣扎重生后、仅存的一点对“生活”和“未来”的微弱念想。
可是,不放手呢?继续这样互相折磨?看着她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看着她被他的过往拖累得疲惫不堪,甚至……产生那样可怕的念头?
不。他绝不能再让她陷入那种境地。哪怕一丝一毫的危险,都不行。
就在这时,沙发上传来细微的动静。陈瑶动了。她没有转身,只是伸出手臂,摸索着够到了茶几上自己那个屏幕碎裂、早已关机的手机。她拿起它,握在手里,指尖摩挲着破碎的屏幕边缘,动作迟缓。
展旭的心提了起来,屏住呼吸,看着她。
陈瑶没有开机,也没有做别的,只是握着那个冰冷的、象征着昨夜混乱和伤害的物件,久久不动。然后,她非常非常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重重地砸在展旭的心上。
她慢慢地坐起身,毯子从肩头滑落。她背对着他,开始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梳理自己依旧有些潮湿凌乱的头发。动作机械,没有生气。
梳了几下,她停下了。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梳子,又看了看窗外渐渐明亮却依旧灰蒙蒙的天空。
“……夏末,”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却不再有昨夜那种死寂的平板,而是多了一丝……空洞的疲惫,“该喂了。”
这句话,如此平常,如此家务,在此刻的情境下,却显得异常突兀,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碎的“正常”感。仿佛昨夜的暴风雪、河边的绝望、冰冷的对峙,都不曾发生,他们只是在一个普通的、略微疲惫的清晨醒来。
展旭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
夏末听到自己的名字,耳朵动了动,迟疑地抬起头,看向女主人。
陈瑶没有回头,也没有等展旭回答。她掀开被子,站起身。她的身形似乎比往常单薄了些,脚步有些虚浮。她径直走向厨房,打开橱柜,拿出狗粮,倒入夏末的食盆里,又检查了水盆,添了些水。整个过程,安静,专注,却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不带任何情感色彩。
做完这些,她没有看展旭一眼,也没有回客厅,而是转身,走进了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了淋浴的水声。
水声哗哗,持续了很久。
展旭依然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夏末走到食盆边,嗅了嗅,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又回头看看男主人,再看看紧闭的卫生间门,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才低下头,小口地、没什么胃口地吃了起来。
陈瑶在试图回归“日常”。用最琐碎、最寻常的行动,来覆盖昨夜的惊涛骇浪,来维系生活表面那层脆弱的、一触即破的“平静”。这不是原谅,不是和解,更像是一种……精疲力尽后的妥协,或者,是暴风雨后短暂的麻木休战。
展旭听懂了。他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更加沉重。因为这种“日常”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渊。她的心门,似乎比他那扇“锈死的门”,关得更紧,更冷。
水声停了。又过了许久,卫生间的门打开。陈瑶走了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居家服,头发用毛巾包着,脸上被热气熏出一点血色,但眼神依旧是空洞的,没什么焦点。她看了展旭一眼,那目光很淡,像是在看一件家具,随即移开。
“我回房间躺一会儿。”她说,声音没什么起伏,“你……自便。”
说完,她走向卧室,关上了门。
“自便”。多么客气,又多么疏离的两个字。将他的存在,定义成了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客体。
展旭终于慢慢地、艰难地站起身。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让他的腿脚麻木刺痛。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积雪覆盖的、寂静的城市。雪停了,世界一片刺目的白,纯净,却也冰冷得毫无生气。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昨夜的冲突,像一场地震,震塌了他们之间那些小心翼翼搭建起来的、脆弱的桥梁和围墙。现在,废墟之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旷的荒原。她退到了荒原的一端,用麻木和“日常”筑起屏障。而他,被留在了另一端,面对着这片荒芜,和自己内心那片更黑暗的深渊。
寒渊之下,并非寂静无声。那些未能说清的复杂,那些深植的恐惧和自我怀疑,那些对她的愧疚和无法割舍的依恋,都在无声地嘶吼、冲撞,形成令人眩晕的回响。
他不知道该如何跨越这片荒原,不知道如何才能温暖那道比冰雪更冷的屏障。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再去尝试。
唯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等待。等待时间这场更缓慢、也更无情的风,将这片荒原上的积雪和冰棱,一点点吹化、消磨。或者,等待某一天,连这荒原本身,也彻底冻僵,归于永恒的沉寂。
他转过身,开始默默地收拾昨晚留下的狼藉。捡起保温饭盒的碎片,擦拭地上的油渍,清洗杯碟。动作缓慢而机械,一如刚才的陈瑶。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某种轨道上。喂狗,洗漱,整理房间,甚至吃饭(陈瑶没有出来,展旭煮了粥,放在她门口)。
但他们都清楚,轨道之下,是冰冷坚硬的冻土。而春天,似乎遥遥无期。
寒渊的回响,在看似平静的屋檐下,无声地持续着。
(第十八章 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