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躺在陈瑶的掌心,屏幕光滑,微凉,带着一种陌生的完整性。那些蛛网般蔓延的裂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表面,触感完美无瑕。可这完美,却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更深、更不可见的破损之上。
她抬眼看着展旭。他站在两步之外,身形显得有些僵硬,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手机上,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近乎紧张的期待,和更深藏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黯然。客厅顶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勾勒出下颌线紧绷的弧度。
“谢谢。”陈瑶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她垂下眼帘,手指滑动,按亮屏幕。熟悉的壁纸,是她以前随手拍的夏末在阳光下打滚的照片。应用图标排列整齐,信息提示的数字静静地待在角落。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摔碎之前的样子。
可她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回不去了。就像这手机,换了新屏,运行如常,但或许内部某个微小的元件已经因为那次重击而留下了隐患,只是暂时没有显露。
“不客气。”展旭的声音低沉沙哑。他想再说点什么,比如“以后小心点”,或者“数据我都确认过,没丢”。但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没有出口。他觉得任何多余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甚至多余,像是在刻意强调这次“修复”的意义,反而会让她更清楚地意识到,他试图修复的,远不止是一部手机。
陈瑶没有多说什么。她将手机握在手里,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在门口,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以后……不用做这些。”
话音落下,门轻轻关上,隔绝了两个人的空间,也隔绝了展旭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她这句话里,究竟是拒绝、是客气,还是别的什么意味。
展旭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那点因修好手机而升起的、微弱的、近乎自欺的希望,像风中的烛火,晃了晃,熄灭了。她不需要。或者说,她拒绝这种形式的“弥补”。冰冷的现实再次将他拖回那片荒芜的冻土。
他默默地收拾好工作台上的工具,将那些换下来的、布满裂痕的旧屏幕碎片小心地包好,扔进垃圾桶。碎裂的痕迹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凌乱的光,像他们此刻的关系。
晚上,陈瑶没有出来吃饭。展旭煮了粥,炒了个清淡的小菜,放在她卧室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门开的声音,碗筷被拿进去,又过了一会儿,空碗被放了出来。全程没有交谈,只有碗碟轻微的磕碰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末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沉默的流程,它不再试图叫门,只是趴在展旭脚边,看着那扇门开了又关,眼神里是单纯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夜深了。展旭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了无睡意。隔壁房间没有任何动静,但他知道陈瑶应该也没睡。这种隔着墙壁却能感受到对方同样清醒的沉默,比争吵更磨人。
他想起白天修手机时,那种全神贯注、暂时忘却一切的感觉。故障是明确的,损坏是可见的,解决路径是清晰的。更换屏幕,清理接口,测试功能……一步步,有条不紊,最终达到“修复”的结果。尽管他知道,这种“如新”只是表象。
可人与人之间呢?那些看不见的裂痕,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那些根植于过往、盘根错节的伤痛与不信任……该如何“修复”?有没有现成的“配件”可以更换?有没有清晰的“排线图”可以遵循?
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学徒,面对着一台从未见过的、结构异常复杂精密的仪器,却连最基本的故障诊断都做不好,只能笨拙地、一次又一次地,因为错误的操作而引发更严重的损坏。
陈瑶那句“我累了”,还有河边那个平静到可怕的念头,像梦魇一样缠绕着他。他怕了。真的怕了。怕自己的任何一点尝试、靠近,甚至仅仅是存在,都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他只能退,只能沉默,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比如修好手机)去表达一些连自己都无法言说的东西,却连这微弱的表达,也被她客气而疏离地挡了回来。
他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无解的循环里。靠近会伤害,远离亦煎熬。
而在隔壁房间,陈瑶同样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手里握着那个修复如新的手机,屏幕的微光在黑暗中映亮了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当然知道展旭为什么修这个手机。不仅仅是因为它坏了。这是一种姿态,一种沉默的、笨拙的弥补。就像他默默做的饭菜,收拾的房间,按时遛的狗。他在用他能想到的、最实际的方式,试图维系着什么,或者挽回什么。
可是,她心里的那个窟窿,不是一个新屏幕能填上的。也不是一顿热饭、一次整洁能温暖的。那窟窿里,灌满了风雪夜维修店里的冰冷对视,灌满了河边几乎将她吞噬的绝望,灌满了长久以来积累的、小心翼翼的疲惫,和对未来更深的茫然与恐惧。
修好的手机很顺手。可她点开信息,会想起他长时间沉默后发来的简短几个字;点开相册,会看到那些曾经温馨如今却刺眼的日常记录;甚至只是握着它,那光滑冰冷的触感,都会提醒她,有些裂痕,即使表面覆盖了新的东西,底下的根基,可能已经松动了。
他说“门锈死了”。她曾经相信,或者说,愿意去相信。可现在,那扇门不仅开过缝,透出的寒气几乎冻僵了她。而修门的人,自己似乎也站在寒风里,不知所措,甚至可能……门内依旧有他无法割舍、或至少无法彻底封存的旧物。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离开吗?这个念头闪过,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反而涌起更深的疲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不舍。留下吗?继续这种令人窒息的、凝滞的日常,像两座逐渐冷却、逐渐靠近却永远无法真正温暖的冰山?
她不知道。所以她选择了最安全、也最痛苦的方式——僵持。用表面的平静和疏离,来掩盖内里的千疮百孔和暗流汹涌。她不再给他压力,也不再给自己希望。只是这样,一天一天地,在这修复如新却又冰冷刺目的“裂痕之上”,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平衡。
也许,时间真的能抹平一切。也许,这平衡终有一天会被打破,或走向彻底冻结,或迎来不可预知的融化。
但至少不是现在。
现在,只有沉默,只有凝滞,只有两部修好的手机(一部物理的,一部心理的?)和两个无法修复自己的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听着同一片寂静的、沉重的夜色。
夏末在客厅的垫子上,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梦呓般的叹息。
这声叹息,轻飘飘地,落在这裂痕之上,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第二十章 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