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依旧每日准时前往太乐署点卯,与那些古老的礼乐器具为伴,听着署内老乐官们争论某个早已失传的音律,或是校对那些繁琐冗长、几乎无人再完整演奏的宗庙乐章。
他表现得对此道愈发“沉迷”,甚至亲自挽起袖子,带着几个老工匠,修复一套因年久失修而音准欠佳的编磬,敲敲打打,研磨校准,乐此不疲。
这番做派,连同他在朝堂上那次对韩信的“落井下石”,以及后来对吕后清算戚夫人母子时的缄默不言,共同塑造了一个彻底沉溺于故纸堆胆小怕事的宗室形象。
连最初有些鄙夷他的同僚,如今也大多习以为常,只当这位长安君是个无甚大志的怪人,偶尔拿他打趣几句,见他也不恼,便更觉无趣,不再过多关注。
宫中的暗探监视,在吕后彻底掌握权柄、肃清反对势力后,似乎也减少了许多。
或许在吕雉眼中,这样一个毫无威胁、甚至有些“废物”的义子,已不值得耗费太多精力。
然而,在这层厚厚的保护色之下,李衍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这动荡的朝局,以及更远处的天下。
通过李昱那套已转入地下、运作更为隐秘的情报网络,李衍知晓着外界发生的许多事情。
他知道吕后是如何用残酷手段巩固权力,知道诸吕是如何被封王列侯,气焰日渐嚣张,他也知道朝中并非铁板一块,以周勃、陈平为首的老臣集团,在表面的顺从下,压抑着深深的不满。
他还知道,在远离长安的代国,那位由薄姬所生、性情宽厚、在吕后阴影下小心翼翼活着的代王刘恒,正在其母舅薄昭的辅佐下,默默经营着那片苦寒之地。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被他默默记在心中,不曾与任何人言说,包括最信任的王贲与李昱。
有些棋,需要独自推演,有些火种,需要在绝对黑暗中保存。
除了关注时局,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了知识的整理与“播种”。
太乐署的官廨成了他绝佳的掩护。
这里清静,往来多是醉心古乐的酸儒,无人会对他在竹简上写写画画的内容产生兴趣。
他利用这个便利,开始系统性地将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进行“本土化”改造。
他不再直接抄录《赤脚医生手册》,而是假托整理“先秦医方”,将其中关于消毒、止血、处理创伤以及一些常见草药的有效用法,掺杂在真正搜集来的古医方中,编写成数卷《杂病备急方论》。
书中刻意回避了过于惊世骇俗的理论,只强调实践经验,甚至加入了一些符咒禳灾的迷信内容,使其更符合这个时代的认知习惯。
对于《民兵训练手册》和《军地两用人才之友》中的内容,他则更加谨慎。
他将其中关于小队协同、地形利用、土木作业的精髓,与《孙子兵法》、《吴子》等当世兵书的理论相结合,用极其晦涩的古文写成了一篇《阵术杂议》,通篇看起来更像是在考据和评论古之战阵,而非提出新的军事理论。
至于其中涉及的物理、化学原理,他则完全剥离,单独处理。
这些被剥离出来的格物知识,是他最为看重,也最为小心的部分。
他深知“奇技淫巧”在儒家思想逐渐抬头的当下,极易被视为异端。
他选择了一条更迂回的道路——将其融入“礼”与“乐”的范畴。
他向太常卿上书,言及祭祀天地、宗庙所用礼器,其形制、材质关乎“天人感应”,建议系统考究古籍,规范铸造之法。
借此机会,他“偶然”“发现”了几卷残破的“先秦匠作遗篇”,其中记载了关于青铜合金配比、陶器烧制火候控制、甚至初步的杠杆与滑轮应用的“古法”。这些内容半真半假,夹杂着真实的古代工艺和他悄悄加入的改进技术,因其披着“复古”的外衣,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反而让太常寺几位老博士觉得长安君果然“稽古有力”。
在乐律方面,他更是“如鱼得水”。
他利用自己对声学原理的理解,参与了对几近失传的“十二律”的校准工作,提出了更精确的管长与音高计算方法,使得太乐署复原的古乐音色更加和谐纯正。
这为他赢得了太乐署上下真正的尊重。
就连张苍再次来访,与他讨论起律历相通的问题时,也对他的某些见解表示赞赏,但李衍依旧保持着谦逊和距离,绝不深入涉及任何可能敏感的话题。
除了在体制内进行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渗透,李衍的“播种”行动也在民间悄然进行。
他让李昱物色了几个家境贫寒但天资聪颖、在长安求学不易的年轻士子。
资助并非直接给予金银,而是通过一个伪装成“贤士社”的匿名组织,定期提供一些抄录整齐的书籍和基本的生活物资。
这些书籍,除了当时士人必读的经传,还混入了一些李衍“匿名”撰写的“杂学”篇章。
这些篇章被巧妙地包装成“上古逸书”或“方士笔记”,内容涉及基础的几何测量、简易的水利设施营造、甚至是一些改良农具的构想图。
李衍在其中刻意避免使用过于精确的科学术语,而是用比喻和实际操作描述来传达思想。
他并不知道这些种子能否发芽,又能长成何种模样,但他相信,只要播撒下去,总有一两颗能存活于这片古老的土壤。
时光如水,在看似波澜不惊中悄然流逝。
汉惠帝刘盈在位七年,始终活在母亲吕雉的阴影下,郁郁而终。
吕后立少帝,临朝称制愈加强硬,诸吕权倾朝野,与刘氏宗亲及功臣集团的矛盾日益尖锐,已达水火不容之势。
长安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就连太乐署这等清闲衙门,也能感受到一丝异样。
往日里高谈阔论的老博士们,如今交谈也压低了声音,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
这一日,李衍正在官廨内校对一套新铸的编钟音律,仆役来报,言称有一位来自代国的使者,奉代王及代王太后之命,送来一些代地特产的风干羊肉与莜面,并代王太后薄姬问候长安君安好。
李衍心中微微一动。
代王刘恒,薄姬……这对母子在吕后的高压下,一直表现得极为恭顺低调,几乎从不与长安的勋贵宗室主动往来。
此次突然派人送来不算贵重但颇具心意的土仪,并指名问候他这位看似无关紧要的“长安君”,其意味颇值得玩味。
他不动声色地接待了使者,言辞恳切地感谢了代王与代王太后的厚意,并回赠了一些太乐署监制的、寓意吉祥的仿古玉器,并请使者转达他对代王与太后的诚挚祝福,言语间充满了对宗室亲情的感念,丝毫不涉朝政。
送走使者后,李衍看着那几包风干羊肉和莜面,沉思良久。
薄姬是个聪明人,刘恒能在吕后眼皮底下安然至今,也绝非庸碌之辈。
他们此举,是单纯的礼节性问候,还是某种极隐晦的示好?是在为未来可能的变局,预先布下哪怕最细微的一步闲棋?
他无法确定,但他将这次接触默默记下。在未来的棋局中,任何一点微小的变量,都可能产生影响。(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