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的身影消失在洞穴深处的通道尽头,那面八角铜镜残留的微弱银白光晕也彻底散去。洞穴内,只剩下墨绿色潭水亘古不变的、缓慢的荡漾声,石台上重伤者竭力维持的平稳呼吸,以及那盏小铜炉中,炭火将熄未熄时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绝对的寂静,带着寒潭特有的阴冷湿气,重新笼罩了这片地底空间。
苏砚(理性人格)躺在冰冷的石台上,一动不动,如同与身下的岩石融为了一体。只有那双重新闭上的眼睛,在薄薄的眼皮之下,眼珠在极其缓慢、不易察觉地移动着,显示着他清醒的思考。
身体依然无处不痛,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但他此刻的“算力”,在经历了濒死边缘的混沌和短暂的、与秦墨的紧张交锋后,正以惊人的效率,重新启动,高速运转。
他首先要做的,是“复盘”。
从“自己”(理性苏砚的意识)最后一次清醒,到此刻重新取得控制权,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忆是破碎的、扭曲的、混杂了不同“视角”和“逻辑”的片段。他需要像拼凑一副被暴力打散的拼图,从无数碎片中,筛选、辨别、尝试还原出相对连贯的、可信的事件轮廓。
他闭上眼睛,将全部精神沉入那一片混沌的记忆之海。
首先抓住的,是“中毒”那一刻的片段。感官清晰,逻辑连贯,是典型的理性人格体验:美味的菌菇汤,腹中突兀燃起的灼烧和剧痛,迅速蔓延的窒息感和视野发黑,濒死的恐惧和绝望……然后,是漫长的、绝对的黑暗和冰冷。这一段记忆,清晰而完整,是他“自己”的经历。
接着,是黑暗之后,那些更加模糊、仿佛隔了数层毛玻璃、又夹杂着强烈“非我”感的片段。他“看到”(或者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冰冷、绝对、不带任何情绪的意志接管,在剧痛和虚弱中,做出了一系列匪夷所思、却又精确到毫厘的动作:强行催吐、引导体内某种微弱能量对抗毒素、尝试分析毒素成分、向房门爬行制造假象……
这些片段的“视角”很奇怪。不像是“我”在经历,更像是“我”在观看一台被精妙编程的机器在执行预设的生存指令。痛苦是客观数据,行动是优化方案,目标明确——不惜一切代价存活。这是“幽暗人格”的视角。那些关于“天机宝鉴”、“阴键”、“白键”、“能耗”、“清除进度”的冰冷信息流,也佐证了这一点。
然后,是秦墨破窗而入的巨响,沛然莫御的灵力注入,丹药化开的暖流,以及那股侵蚀能量被秦墨灵力刺激后的狂暴反噬……这段记忆混杂了身体的痛苦感受、秦墨模糊的影像和声音,以及“幽暗人格”对秦墨灵力、丹药、镜光能量性质的快速分析和应对策略(压制、伪装、引导)。
再之后,是断断续续的、仿佛漂浮在黑暗水面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意识片段:苦药的味道,清水润喉的清凉,身体被移动的失重感,秦墨低沉的话语在寂静中回荡(“阴蚀砂”、“阴罗宗”、“必须醒来”),以及那磅礴无比、带来新生悸动的“玉髓生机露”药力……
在这些相对“客观”的片段之间,还夹杂着大量更加混乱、充满情绪色彩、逻辑荒诞的“杂音”。比如:
—— 对“仙尊”哭诉、求救、表达愧疚和执念的呓语(“仙尊……救……我……徒儿没用……还没找到灵石……”)。
—— 对赵员外狰狞笑容、发光盒子的恐惧想象。
—— 对秦墨“冰冷眼神”的畏惧和依赖交织的复杂感受。
—— 一些光怪陆离、毫无逻辑的“梦境”碎片,比如自己变成盒子里的珍珠,竹林会说话,黑石挂坠里住着小人等等。
这些无疑是属于“尘微子”人格的残留意识。它们在“玉髓生机露”强大生机的刺激下,变得活跃,如同沉渣泛起,污染了相对“干净”的记忆流。
理性苏砚强忍着头痛和不适,将这些混乱的碎片一一分类、标记、尝试排列。
初步的时间线在他脑中重建:
时间点A(中毒):理性人格主导。遭遇致命毒杀。
时间点A+(濒死/急救):理性人格濒临消散/被强制压制。幽暗人格被某种“生存协议”强制唤醒,接管身体,进行极限自救(催吐、尝试用天机宝鉴对抗)。
时间点B(秦墨抵达):幽暗人格主导。与秦墨灵力/镜光产生意外冲突(侵蚀能量反噬)。秦墨使用“九转还魂丹”强行吊命,并将“我”转移至此寒潭洞。
时间点B至C(昏迷治疗期,约五日):幽暗人格主导(大部分时间)。在秦墨丹药、寒潭环境辅助下,利用“阴键”高效清除侵蚀能量,用“白键”和药物修复身体。尘微子人格意识因生机刺激而间歇性活跃,产生大量混乱呓语。秦墨定期探查、喂药、并透露部分调查信息(秋月等死、赵员外潜逃、“阴蚀砂”与“阴罗宗”关联)。
时间点C(此刻):幽暗人格可能因身体状态初步稳定,或“协议”时间/能量限制,主动或被动退居二线。理性人格重新取得表层控制权苏醒。与秦墨进行初步沟通。
这个时间线大致合理,但也留下许多疑问:幽暗人格的“协议”具体是什么?触发条件?它与天机宝鉴的具体关系?它“沉睡”或“退居”后去了意识何处?尘微子人格的混乱意识,除了干扰,是否蕴含了某种被理性思维忽略的、基于“疯癫直觉”的真实信息?
还有秦墨的态度。他显然对“幽暗人格”主导期间,身体表现出的异常恢复能力(抵抗侵蚀能量、伤势稳定)心知肚明,但他似乎接受了苏砚(理性)那套含糊的解释,至少表面如此。这是一种策略性的容忍,还是另有打算?他提到的“外面不太平”,具体指什么?
“必须获取更多信息,不能被动等待。”理性苏砚做出判断。身体暂时无法行动,但思维可以。
他决定,先从梳理“尘微子”人格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入手。这些碎片虽然荒诞,但往往基于真实的感官输入,只是被“尘微子”那套荒诞的认知框架扭曲、放大、重新诠释了。如果能剥开那层神话和妄想的外壳,或许能找到被理性思维忽略的细节。
他集中精神,尝试“回放”那些关于赵员外、首饰盒、竹林、王伯的碎片。
碎片一(宴席场景,尘微子视角):
“赵员外……笑得好假……像庙里的泥塑菩萨……他身上的味儿……有点腥,还有点甜腻腻的香料气……不对,不是香料,是……是有点像那盒子里木头的气味,但更淡……他看我的眼神……嗯?不是讨厌,也不是好奇,是……是打量?像看一件货物?还是……看一个快死的人?”
理性苏砚分析:尘微子对气味的敏感(混杂腥甜和类似首饰盒木料的气味)可能是真实的。赵员外的眼神,被解读为“打量货物”或“看死人”,这或许是尘微子基于恐惧的夸大,但也可能反映了赵员外某种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心态。
碎片二(看到首饰盒,尘微子视角):
“盒子……黑漆漆的,描金的莲花纹……看着就贵气,可心里发毛……像……像口小棺材!对!就是棺材!那莲花纹……扭来扭去的,不像真花,像……像很多虫子缠在一起!打开盖子……珠子好亮,可那光……绿莹莹的,不像是珠子自己的光,倒像是……盒子里面在发光,透出来的!还有那味儿……沉甸甸的,往鼻子里钻,往脑子里钻……仙尊好像说……这味儿能勾魂?”
理性苏砚提取关键点:对盒子“像棺材”、莲花纹“像缠在一起的虫子”的比喻,可能反映了其造型或纹路带来的潜意识不适感。“绿莹莹的光”可能指荧光,或某种能量微光。“沉甸甸往脑子里钻”的气味,与秦墨所说的“阴蚀砂”及阴性能量特征有模糊对应。“仙尊说勾魂”是尘微子的妄想加工,但可能基于“此物扰神”的真实感知。
碎片三(竹林边,尘微子做“法事”前后):
“竹林子里……阴风惨惨的……沙子迷眼……石头好凉……画符……朱砂混了鸡冠血,阳气足!咦?石头缝里好像有东西?红黑色的,硬硬的……抠出来看看……嗯?这玩意儿……怎么有点像从那盒子上刮下来的黑渣渣?颜色不一样……管他呢,定是邪物残留,收了收了,等仙尊发落。”
这段记忆相对清晰,与理性人格之前发现的暗红色碎屑吻合。尘微子将其与“盒子上刮下的黑渣渣”(指来自首饰盒的黑色碎屑)联想到一起,虽然颜色不同,但直觉认为“有点像”,这或许是一种模糊的、基于质感的关联。他将其收集,为后续理性人格发现并分析提供了可能。
碎片四(关于秋月,尘微子模糊感知):
“那小丫头……秋月?眼神躲躲闪闪的,说话也结巴……定是知道些什么!怕得要死,还壮着胆子来报信……是个好丫头。她说赵员外家来了黑袍人?黑黢黢的,不见脸……肯定不是好人!还说‘阵法’、‘反噬’、‘处理’……听起来就邪性!唉,可惜了,后来听说……唉……”
这段记忆混杂了真实(秋月报信内容)和后来得知秋月死讯的叹息。尘微子对秋月的评价“好丫头”、“怕得要死还壮胆”,符合理性判断。对黑袍人和“阵法、反噬、处理”的解读,直接关联了赵员外与“阴罗宗”的阴谋。
碎片五(中毒前,关于午膳的模糊预感?):
“中午这汤……真鲜!菌子……嗯?好像有朵颜色特别艳的?不管了,仙长我百毒不侵……呃,肚子怎么有点疼?不对,这疼法……不是吃坏了!是……是那汤!汤里有东西!赵员外!定是他!他害我!”
这段记忆很可能是中毒瞬间的感知,被尘微子事后“脑补”出了“颜色艳的菌子”和“瞬间锁定赵员外”的剧情。但其中“汤里有东西”、“不是吃坏了”的直觉,可能是真实的生理预警被捕捉。
梳理这些碎片,理性苏砚发现,尘微子虽然疯癫,但他对气味、光线、质感、氛围等细节的“直觉性”捕捉,有时甚至比理性观察更敏锐、更富“联想力”。只是这些信息被他的妄想体系包裹,需要剥离才能看到价值。
比如,他对赵员外身上气味与首饰盒木料气味相似的模糊感觉;对首饰盒“内发光”和“沉味钻脑”的描述;对暗红色碎屑与黑色碎屑“有点像”的直觉;以及对“阵法、反噬、处理”等词汇的警惕。
“这些碎片,结合秦墨的信息,‘阴罗宗’的图谋轮廓似乎更清晰了。”理性苏砚思索着,“他们通过赵员外,将一件以‘阴蚀砂’为核心的法器(首饰盒)送入县尊府,目标可能是陈夫人,也可能通过陈夫人影响陈县令,或达成其他目的(如汲取某种能量、布设阵法节点?)。我的出现和干预(指出盒子问题、取走盒子),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并可能触及了某些关键(如探查竹林、发现碎屑)。于是他们果断灭口(王伯?)、下毒除我(尘微子),并清理线索(秋月等)。赵员外潜逃,显示其任务可能已完成,或转为更隐蔽状态。”
“那么,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那‘阵法’指什么?‘反噬’是陈夫人病情,还是别的?‘处理’是要处理我,还是处理首饰盒,或是处理整个县城的某件事?”
线索还是太少。但至少有了方向。
理性苏砚将注意力从记忆碎片收回,重新感受自己的身体状况。剧痛依旧,但似乎……对痛觉的耐受度在微妙地提高?或者说,痛觉信号被身体本能地适应、屏蔽了一部分?这是重伤恢复期的正常现象,还是……
他忽然想到,幽暗人格在主导时,曾绝对理性地压制、处理痛觉信号。这种控制是否留下了一些“后遗症”或“习惯”,影响了现在身体对痛觉的反馈?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右手的手指。一阵熟悉的、撕裂般的疼痛传来,但伴随着的,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控制感?不是肌肉的力量,更像是一种更深层的、对肌肉纤维细微震颤的感知和引导能力。
这感觉一闪而逝,很快被疼痛淹没。但他捕捉到了。
是“幽暗人格”留下的?还是重伤下神经系统的异常反馈?
他不敢确定。但他意识到,这具身体在经历了濒死、被冰冷意志强行“修复”和操控后,似乎发生了一些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变化。
他重新将思绪拉回现实。秦墨离开了,但镜印还在,他必须小心。接下来,他需要“表演”一个重伤初醒、虚弱无力、记忆混乱但努力配合的“尘微子”。
他需要“回想”起一些“有用”的细节,在下次秦墨来的时候,看似无意地透露出去。比如,可以“模糊”地提起对赵员外身上气味的“异样感”,对首饰盒“内发光”的“疑惑”,对竹林边“捡到奇怪红黑石头”的“印象”。这些信息,既能推动秦墨的调查,又能巩固自己“直觉敏锐但认知混乱”的疯道人设。
同时,他也要开始尝试,在确保不被镜印察觉的前提下,极其隐蔽地、尝试恢复对身体的基础控制力练习。哪怕只是动动手指,尝试控制呼吸节奏。他不能一直躺着。
就在他筹划着这些,并准备再次进入那种半冥想状态,引导身体微循环时——
“滴答。”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响亮,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的水滴声,突兀地出现!
不是来自寒潭方向,而是……来自洞穴顶部?还是更深处?
苏砚(理性)心中一动,凝神倾听。
“滴答……滴答……”
规律,缓慢,带着某种空洞的回响。声音来源似乎就在这处洞穴的某个角落,之前被寒潭水声和药炉声掩盖,此刻才凸显出来。
是普通的岩洞渗水?还是……
他想起秦墨之前似乎有意引导铜镜光晕对着寒潭方向,又曾提及此地是“玄阴寒潭”,有辅助疗伤、镇压毒性之效。这水滴声,是否与寒潭的特殊性有关?或者,是这洞穴某个隐秘出口的指引?
他暂时无法起身探查。但这声音,被他默默记下。或许,在将来某个时候,这会是一条出路,或是一个线索。
洞穴内,水滴声与寒潭的荡漾声交织,形成一种单调而永恒的韵律。
石台上,苏砚(理性)重新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越发平稳、深长。他不再强行对抗疼痛,而是尝试用理性人格能理解的方式,引导意识放松,与身体的痛苦和虚弱“共存”,同时,在意识深处,那冰冷逻辑的角落,幽暗人格遗留的、关于能量运行和身体控制的模糊“数据”和“本能”,正在被缓慢地、无意识地吸收、整合。
而在意识更深处,那被牢牢封锁、压制着的、属于“尘微子”的混沌区域,在“玉髓生机露”残余药力的滋养下,不再有清晰的低语逸出,却依旧在缓慢地、无序地“翻涌”着,如同孕育着风暴的深海。
人格的壁垒,在重伤和极端情境的冲击下,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泾渭分明、坚不可摧。一丝丝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渗透”与“混合”,正在这寂静的绝地中,悄然发生。
时间,在这地底寒潭边,以它独有的、缓慢而粘稠的方式,继续流淌。
而外面的世界,正如秦墨所言,在“尘微子仙长”中毒昏迷、生死未卜的消息悄然扩散,以及赵员外神秘潜逃、县尊府接连出事的阴影笼罩下,平静的表象之下,早已是暗流汹涌,山雨欲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