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过半,雾还浓得像湿棉花。北崖的晨钟远远传来,“咚——咚——”,像钝刀割在棉絮上,闷得慌。
陆仁睁眼,眼里没倦意,只有被夜磨亮的冷光。他取出张空白面具:纸糊的骨,竹篾做的筋,墨汁染成哑黑色,只在眉眼处勾两道浅银线,像闭着的鸦翅膀。
换上粗布灰袍,袖口缝了暗袋,铜环贴着手腕,灵石、社牌、昨晚抄的“潮音集简图”依次塞进去。面具一戴,世界只剩两个黑洞,所有情绪都锁进幽暗里。
推开门,雾扑了满脸,像湿冷的纱。他回头望了眼竹屋——窗纸破了块,还留着旧雨痕,像张没合上的嘴。
“看来还是有必要去集市看上一看。”声音闷在面具后,低得自己都听不清。
山径弯弯曲曲,雾里偶尔有早起散修擦肩而过,都急匆匆的。陆仁不紧不慢,脚步落在湿叶上,只发出“嚓”一声轻响,像怕惊动什么。
半路上,后颈汗毛突然竖起来——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面具下的嘴唇抿成线,他指尖悄悄往袖口一抬,窥视感只停了一瞬,像被风吹散的蛛丝,没了。
“杜笙……还是别人?”他心里嘀咕,没回头。
辰时初,日头把雾蒸成乳白。岛东珊瑚礁外,海水绿得像块磨亮的铜镜,镜子底下就是潮音集。
入口是条天然石缝,窄得只能侧身过。石缝上头,海水咆哮如雷,却被礁石滤掉狂暴,只剩低沉的“呜——”,像巨兽在喉咙里滚。
陆仁侧身挤进去,眼前突然开阔——洞穴穹顶高得吓人,垂着无数石钟乳,被壁上的月光石照得惨白。脚下石阶被潮水磨得溜光,每步都得小心。
集市不大,人声却鼎沸。摊位都是就地取材:珊瑚剖空当台子,贝壳碾粉画符,海藻拧绳做帘子。叫卖声此起彼伏:
“下品火鹤符,三灵石一打!就剩最后一打了!”
“赤霄营战利品——火晶匕首,换风属灵草,价高者得!”
“听风盾咧——能挡三次五行术,只要五灵石!”
陆仁默默绕场一周,记下价格和货色,最后停在最角落的摊子。摊主是个佝偻老太婆,脸上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声音却清亮:
“小兄弟,买‘静帘符’不?能隔玄觉、挡窥听、断晶砂。”
她指尖一抖,展开张薄如蝉翼的靛青符纸,上面用银砂画着道垂帘纹,微微发光。
陆仁心动了,压低嗓音,被面具闷得沙哑:“多少钱?”
“一枚灵石。”老太婆咧嘴笑,露出几颗金牙,“老身做生意图回头客,买一张送三张‘火鸦符’,攻敌时总比没有强。”
陆仁摸了摸袖袋——只剩昨晚用“伪五曜”探来的灰石卵,表面白电纹淡了,还带着余温。
“成交。”他没还价,把灵石放珊瑚台上。老太婆收了,指尖在符纸上抹了下,银砂纹亮了一瞬又暗下去:“滴指心血认主,一炷香后自燃,不留痕迹。”
递符时,老太婆手背蹭过他腕上铜环——血鸦在环里轻轻振翅,她却像没察觉,把三张赠的火鸦符也塞进他掌心。
陆仁点头要走,老太婆忽然低声补了句:“小兄弟,符能挡邪祟,挡不住人心。买符保命,也别忘了保命才买得了符。”
声音轻得像潮水泡沫破了,却让他背脊一寒。
出石缝时日已中天。陆仁找了块僻静礁石,背对海潮,咬破指尖,把血抹在静帘符的银砂纹上。血珠瞬间渗进去,符纸无风自动,展开成半透明的靛帘,把他裹住。帘外潮声、风声、人声全远了,像塞进密闭的瓮里。
陆仁闭眼,半混沌力转了一周天——之前那丝窥视感,果然没了。他暗暗吐口气,却在面具后皱紧眉:“符是真的,话却像提醒,也像警告……潮音集,果然藏龙卧虎。”
三张火鸦符在他指间叠整齐,符纸粗糙,鸦瞳用赤砂点的,隐约透血光。“攻击用的……”他低低一笑,笑意却冷,“正好,我还缺把刀。”
收好符,他回头望了眼被阳光照得发白的珊瑚礁入口——那儿人潮依旧,叫卖声像潮汐一浪接一浪。面具下的眼睛却静得像潭水。
潮声在礁石缝里低低吼,像无数小牙在啃咬安静。陆仁躲在靛帘符的半透明光罩里,背脊紧紧贴着湿冷的礁壁,呼吸压得比蚊子叫还轻——生怕稍重一口,就把“被发现”仨字震落下来。
雾幕外两步远的岩缝里,忽然卷起一阵暖风,来得蹊跷。风还没散,两条人影就并肩走了出来——
左边是杜笙,青布衫束着头发,赤铜簪在雾气里泛着温润的光,脸上却挂着和昨天完全不同的笑,似笑非笑的。右边那人穿玄青窄袖衫,袖口用暗红丝线绣了截扭曲的火纹,肩膀上挂着个鸽蛋大的铜铃,没风却自己震,发出“叮——”的低响,听得人心里发毛。
杜笙先开口,声音压得比潮声还低,却带着股熟稔的亲昵,像抱怨又像邀功:“顾师兄的‘焚心铃’我都借来了,还是差点跟丢那小子。他刚才的气息断得突兀,像被人掐灭的灯芯。”
玄青男子用指背拨了拨铜铃,铃声突然变调,像薄刀刮瓷面,冷冰冰的短促:“断得干净才怪。顾无咎说了,要的是‘活口’——气息灭得越快,越说明那条鱼就在附近。”
杜笙轻笑一声,指尖捻出粒晶砂举到眉心,砂粒竟悬在半空不动,像被无形的手托着:“晶砂雨告诉我,半柱香前他还在这儿,现在只剩潮味了。”他抬眼,目光穿过雾幕,差点撞上陆仁的视线,“要么用了‘静帘符’,要么就是更稀罕的‘断界纱’。拾英社的小雏鸟,倒舍得下这血本。”
玄青男子冷笑,肩膀的铜铃突然震出圈赤色涟漪,所过之处雾色被灼成空白:“下血本也得有命花。顾无咎的口谕忘了?——‘无极门要的人,落鸢岛就算掘地三尺,也得完完整整送到断魂谷口。’”
杜笙叹口气,像说件平常生意:“我自然记得。只是那小子毕竟‘救’过我一命——虽说演的,也得演完最后一幕,才算对得起自己。”两人没大声威胁,没拔刀相向,可每句话都藏着名字、门派、交易,像张湿淋淋的网,从雾里无声罩过来。陆仁在光罩里攥紧拳头,听着潮声和对话,知道这场追踪,才刚刚开始。
靛帘符的光罩里,陆仁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杜笙和那玄青男子的每句话,都像火星子溅进耳朵,烧得耳膜嗡嗡响。他在心里反复念叨:“顾无咎……无极门。”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冻得后颈发凉。
原来昨天窥视自己的不止杜笙,自己早被人在棋盘上标好了价码。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竟一口道破“静帘符”的名字,还猜出它能隔玄觉、挡窥听。这说明什么?落鸢岛看着是散修的自由窝,实则早埋满了各国各派的耳目,所谓的“自由”,不过是更精致的牢笼。
铜环里的血鸦轻轻振翅,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心跳”声。那心跳急促又清晰,像在说:
“逃——立刻。”
陆仁猛地吸了口气,靛帘符外的潮声突然变得刺耳。他知道,这场躲藏,怕是要到头了。
雾幕外,焚心铃的红光已经扩散到三尺宽,靛帘符的光罩边缘开始发抖,像薄冰遇到热水一样。陆仁不敢再赌符纸能撑多久,抬手用指甲悄悄划破指尖,滴了滴血进铜环。
血鸦得了命令,三十五只同时睁眼,黑羽毛边泛起蓝光,没飞出来,化成一股细黑烟,贴着礁石滑向集市方向——这是“声东击西”:让鸦魂假装他的气息,把焚心铃引开。他自己则借着潮声和雾色,贴着石壁悄悄溜向石缝入口。
一息之后,石缝外传来一声极轻的鸦叫,像石子投进深井。焚心铃“叮”地大响,红光猛地转向那边。杜笙和玄青男子几乎同时跳起来,朝鸦叫方向扑去,衣角带起的风撕开一道雾的缺口。缺口后面,陆仁的身影已经钻进石缝,像一滴墨掉进砚台,悄无声息。
石缝里人声吵吵嚷嚷,月光石照得四周发白。陆仁贴着石壁快步走,面具后面的呼吸憋得很轻。他不敢回头,却能感觉到焚心铃的红光正一寸寸追进来。
“静帘符撑不了多久……得赶紧换第二件保命的东西。”他目光扫过摊位,最后停在集市最深处——一个整块玄铁雕的柜台,后面坐着个戴单片眼镜的干瘦老头,柜前立着木牌:“收活兽换法器,价高者得。”
陆仁深吸一口气,袖中暗袋一抖,一只灰金色的小兽滚到掌心——钢鬃兽幼崽,却睁着赤红的大眼睛,怯生生“啾”了一声。此兽被陆仁养大了不少,是从无极门所得,此刻只能紧急牺牲此兽换取一些保命物品。
老头抬眼,镜片闪过幽光,声音像生锈的刀刮铜盘子:“钢鬃幼崽?活的?”
陆仁点头,面具闷着嗓子:“换两件——一盾一遁,盾要能挡攻击类法器一击,遁要能瞬移十丈。”
老头眯眼,指尖在幼崽额头一点,灵气探进去,片刻后咧嘴笑,露出颗金牙:“行。给你‘玄龟盾’,扛一次术法;再给你‘雾隐梭’,瞬移十丈,三息成形。幼崽归我,交易一成,生死不管。”
他转身从柜台暗格拿出两件东西:
玄龟盾:巴掌大小,乌沉沉的铁色,盾面有龟甲裂纹,中间嵌颗幽蓝灵石,像深海怪兽的眼睛。
雾隐梭:一指长,灰白色像织布梭子,两头各有一撮雾丝,轻轻一晃就有细碎空间波纹。
陆仁滴血认主,两件法器光芒一闪,缩进袖中。他不敢久留,转身就走,第三步时听见老头低笑:“小伙子,钢鬃幼崽虽少见,却是烫手货。不过那两件法器也是珍惜之物,你不亏的。”
陆仁脚步没停,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勾起——是自嘲,也是回应:“应该……够了。”
石缝外雾更浓了。杜笙和玄青男子站在礁石顶上,焚心铃的红光铺满整个珊瑚礁,却找不到那缕断掉的气息。
杜笙指尖晶砂雨簌簌落下,像无声的叹息:“又让他溜了。”
玄青男子肩背铜铃轻震,声音冷得像冰:“再追就是和潮音集作对。顾无咎的吩咐,只能先放着。”
潮声在礁石缝里来回撞,像把钝锯子,锯着夜色,也锯着陆仁紧绷的神经。他贴着石壁,一寸一寸往潮音集后门挪——那儿有道被潮水啃出来的暗沟,沟口窄得只能俯身钻过去。
面具下的呼吸压得比蚊子叫还轻,心跳却被铜环里的血鸦带着,和暗沟里的回声一个节奏:咚——咚——,像有人在黑地里替他数着命。
暗沟里海水淹到脚踝,凉得刺骨,还带着股腥甜味。陆仁每步都先用脚尖探路,再踏实脚跟,生怕踩碎暗礁惊动上面那俩“猎人”。靛帘符的光早淡成层薄雾,随时会散,他不敢再用灵力,只能靠肉身和黑暗较劲。
沟尽头是个天然海蚀洞,洞顶低得像巨兽闭着嘴。陆仁俯身钻出来时,后背衣服被岩齿撕了道口子,冷风灌进去,他却笑了——这是活人的冷,不是困在笼子里的冷。
他没回头望北崖,也没走老路。竹屋、竹影、窗纸上那道旧雨痕,全被他抛在身后——那儿已经是一张掀开的网,再踏进去就是自投罗网。
“三年庇护……”他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像含着颗带血的橄榄,又苦又涩,却也有点回甘。
岛主鸢骨说过:“落鸢岛不留无名的人,也不赶无名的客。我出三斤寒铁髓、一炉凡火、落鸢岛庇护三年,换你全卷。”
这笔交易被陆仁推迟,现在是时候兑现了。
如今的陆仁也拿得出——因为混沌残卷早被他刻进骨头里了,纸能烧,字烧不掉。
风从海蚀洞外灌进来,吹得他面具下的头发乱飞。陆仁理了理粗布灰袍,抬脚往岛内更深处的雾里走去。身后潮声依旧轰鸣,却再不是锯他神经的钝锯,倒像送他上路的鼓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