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闻险则遁

    帐内无灯,只一盏青骨小灯被辛夷托在掌心,灯焰缩成豆大,照出三张被夜色啃噬过的脸——

    辛夷,眉骨如刀背,此刻却泛着铁青;

    白不详,托塔人,塔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墓碑;

    阿阮,唯一的女子,背一只比人还高的乌木剑匣,绳结勒进肩骨,却一声不吭。

    灯焰先开口,声音却从辛夷喉底传出,像被海潮揉过——“两日,两具空帐,丹尽人无。再死一个,东极不攻自破。”

    他抬眼,目光在另两张脸上各停一瞬,“我拾英社七年,没出过内鬼。如今鬼来了,却披着人皮。”

    白不详把琉璃塔放在灯侧,塔内曦光被骨焰一映,竟显出几分病黄。他指尖在塔檐轻敲,声音比塔还脆:“人皮有两件新缝的针脚——一是陆仁,二是……”他停住,指尖敲出一声极轻的“叮”,像替谁合眼,“昨日最后离案的,也是他。”

    阿阮没立刻接话,只把乌木剑匣往身侧一倾,绳结在灯影里勒出暗红,像一截凝血的线。半晌,她开口,声音比绳还冷:“我帐里还有七粒‘止水’,若再少一人,我便把丹扔到湖里,谁也别想拿。”话说得淡,却与火圈外那句遥相呼应,像把“怕”字钉进自己胸口。

    辛夷摇头,指背在灯焰上轻轻一掠,火舌被压得更低,像被掐住脖子的蛇:“扔?鬼要的是丹,不是坟。扔了,恐怕也难逃一劫。”他抬眼,目光穿过灯焰,落在帐布上,像透过布看见谁的后颈,“证据,我们没证据;可气味,有。”

    白不详指尖一顿,塔内曦光随之骤灭,帐内瞬间黑到只剩灯焰:“什么气味?”

    “绿腥。”辛夷声音低得几乎贴地,“蚀骨粉的后味,我下午在炉主帐脚闻到一丝,混在冰壳里。那东西,岛上没人用,除了……”他没说完,只把指背在灯盖上轻轻一划,水痕立刻显出一道极细的绿线,像替谁招供。

    阿阮偏头,绳结在指骨间无声收紧:“那就让他连气味都留不下。”

    辛夷却再次摇头,指背在水痕上一点,绿线随即被火舌舔干:“杀?我们杀不起。他若真折了十九粒加十五粒,便等于替我们省了两条退路。此刻拆穿,只会逼他提前炸炉。”

    白不详抬眼,瞳仁在灯焰里缩成两点极细的金针:“不拆穿,就得请他走——体面的走。”

    “体面?”辛夷低笑一声,笑里带着潮声,“岛主鸢骨最讲究体面。让他来请,比我们赶人合适。”

    话音落,他已取出一张寸宽鲛皮,指背在灯焰上一烤,皮面立刻浮出暗银纹路,像一条被缩小的大河。他以指为笔,在皮上写——

    “东极两日失二丹富,疑有内鬼,无证据。请岛主借步,将陆仁调离,免自乱。”

    字迹极细,却一笔一画都带着潮声,像有人在海底替他复诵。

    写罢,他把鲛皮折成燕形,指尖在燕首一弹——“啾。”

    一缕黑烟自燕尾升起,烟里裹着极细的绿鳞光,像一条夜行的蛇,无声地游向岛主所在的“鸢骨坪”。

    篝火将尽,火舌缩成豆大,颜色深得像把整片海压进一粒痣。

    黑礁围成的“井”字缝里,鲸骨油噼啪作响,像谁在骨缝里点更鼓。

    陆仁坐在火圈最外侧,旧青衫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左袖内那枚银针——针腔里,银鱼已翻成赤色,绿鳞信在舌尖吐信,发出极轻的“嘶嘶”,像催命,也像倒计时,却被他指尖在铜环上轻轻一叩,压回袖底。

    忽有风来,带着极淡的咸味,篝火上方,一缕黑烟自虚空凝形,翅展寸许,尾羽却裹着极细的绿鳞光——正是鸢骨那只“鲛皮燕”。

    它盘旋半圈,无声地落在陆仁膝头,翅骨一折,露出内里暗银字迹:“即刻返主峰,毋问因由。——鸢”

    字迹极短,却一笔一画都带着潮声,仿佛有人在海底替他复诵。陆仁看完,指背在“毋问”二字上轻轻一擦,墨迹被潮气化开,像替谁擦去血迹。

    随后把鲛皮折成更小的一枚“燕骨”,塞进袖里,与银针做邻。

    那动作轻得像替自己合上棺盖,却连篝火都没惊动。

    他起身,鞋底在礁面擦出极轻的“沙”声,像把“我走了”三字揉碎,撒进风里。

    岛上散修无人不知鲛皮燕,那是岛主鸢骨独有传信之物,此信内容看似发给陆仁,却被众人收之眼底,故而陆仁离开没人问询,当然,众人没也回头,只把各自的影子往火里再倾半寸,像把“疑”字烤得更焦。

    陆仁还没走出篝火的余光范围,辛夷与阿阮和白不详才走出帐篷。

    辛夷先坐在火堆最里头,眉骨像刀背一样挺,这会儿却脸色发青。他眼睛透过火苗盯着刚走出不远的陆仁袖口,像能看穿布料瞧见后面人的脖子,慢悠悠说:“陆道友,夜里路黑,别把自己的影子踩碎了。”这话像把“影子”俩字钉进空气里,既是提醒,也是试探。

    陆仁没回头,只抬手用指背在铜环上轻轻一叩——“啾。”血鸦第三十六只红眼睛亮得有点邪乎,却只叫了声极轻的“早”,像替主人应下那句没说出口的“放心”。篝火在他背后缩成个小黑点,夜色合拢,像刚才根本没亮过。

    陆仁刚消失在石埂尽头,辛夷抬手用指背在鲸骨案上轻轻一划——案面立刻浮起淡银色的纹路,正好是湾口的地形:外头凸的弧像鲸鱼嘴,里头凹的窝像肚子,肚子正中有道裂缝指着日出方向,那就是“天缝”,也是大家心里没说出口的疙瘩。

    “绿腥还在。”辛夷开口,声音比潮声高不了多少,字字带刺,“蚀骨粉的后味,我下午在炉主帐篷脚闻到一丝,混在冰壳里。那东西岛上没人用,除了……”他停住,目光扫过众人,像刀背转过来让人看清没开刃,“昨晚最后离开案子的人。”

    话音刚落,火圈外传来轻轻的“咔哒”声——像十几个人同时在心里拨弄算盘珠子,都拨到了“怀疑”那一格。

    白不详把琉璃塔抱在怀里,塔里的光被夜风一吹显得有点发黄。他指尖在塔檐轻敲,声音比塔还脆,“昨天最后离开案子的,就是他。”这话像把“疑”字钉进空气,既指凶手,也指死者。

    阿阮没立刻接话,只把乌木剑匣往身侧一斜,灯影里绳结勒出暗红色,像截凝固的血线。

    众人互相看着,像在看一个个活动的丹炉,没人反驳——好像“绿腥”俩字已经把大家的喉咙悄悄缝死了。

    主峰的夜来得比东极慢,像有人把夜色反复漂洗,浓得发灰,却仍旧透不出半点星子。

    陆仁拾阶而上,旧青衫被山风掀起,院中无灯,只一盏青骨小灯被鸢骨托在掌心,灯焰缩成豆大,照出一张被夜色啃噬过的脸:眉骨如刃,却将刃口转向自己;瞳仁深海般的暗蓝,浮着一层将熄未熄的凶光。

    他立在枯梅下,像老友沉默的眼,又像判官笔未落的朱砂。

    “岛主。”陆仁停步。

    鸢骨没回头,只抬手,指背在灯焰上一掠——火舌被压得更低,像被掐住脖子的蛇,却照出两人之间一条极细的潮线:“东极的雾,比昨日急了三拍。”

    他开口,声音像海风灌进空骨头里发出的回声,却比平时低半分,

    鸢骨说着,指尖在灯焰上方虚划,火舌被看不见的水汽压弯,像被潮力折弯的剑脊。

    “我要你去北极——寒铁崖。那里是老弱与火种的位置,也是兽潮最可能突破的背阴面。”

    陆仁没立刻应声,鸢骨继续说道:“七年前,我也守过寒铁崖。那时我左腿被海鲛撕去半条肉。”

    灯火映着他眉心的旧刀痕,疤痕被照得发亮,像一条不肯愈合的裂缝。

    “散修不是宗门,没有师长替我们死。我们得自己替自己死——这就是职责。”

    陆仁突然想起遗府白塔顶层那颗被血点亮的天鲸心,想起自己腕上尚未褪尽的银蓝潮纹,舌尖泛起铁锈味。

    “若我不去呢?”

    话出口,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铜环被捏得微响,像暗里掰断一根看不见的桨。

    鸢骨抬眼,深海般的瞳孔里浮起一层极薄的笑,笑却带着潮腥——“拒了,可以。明日退潮,你若还能在青瓦小院睡到日出,我便当你已死。”

    他说得轻,却像把“死”字钉进木板,“届时兽群登岛,第一个被舔走的,就是不肯睁眼的人。”

    夜风忽紧,枯梅枝桠在风里“咔”地轻响,像替谁把骨头再掰断一截。

    陆仁沉默数息,终于松开铜环,指背在旧青衫上擦了擦,擦出一道潮痕。

    陆仁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像把刀尖抵在潮线上,“退潮到底会发生什么?”

    鸢骨听罢,把青骨灯放回炉盖,灯焰被风一吹,拉长成一条幽蓝细线,线头指向北方。

    “此岛本名‘兽矶’,千年前只是内湖与海的夹缝,咸淡交混,野兽嗅味而来,海兽逐流而至。它们把岛当成交配的产床,也把彼此当食物。”

    他说着,指尖在虚空一点,一缕水汽凝成倒悬的月形,月内浮出无数兽影,影影叠叠,无声撕咬。

    “后来散修来了,杀人占岛,在兽骨上搭屋,在兽血里炼丹。野兽记得味道,海兽记得潮汐。每隔几年,大潮退到最低,湖床与海床连成一条干沟,它们便循着旧路回来——”

    幽蓝月形忽然碎裂,兽影化作暗红血点,落在炉盖,发出极轻的“嗤”,像雪落火炭。

    “回来不是为了占地,是为了讨债。讨千年前被夺走的产床,也讨被喝干血的后代。”

    陆仁盯着那几点暗红,喉结微动,想起自己遗府里以血破阵的夜,想起林珑被鲸须穿心的闷响。

    “所以每次退潮,散修们都要练习配合——”

    鸢骨接话,声音低得像在替他补完,“练如何把后背交给陌生人,如何把喉咙递给自己人,如何在兽群舔走产床之前,先把自己变成更凶的兽。”

    他说完,抬手拿出一个哨子,在哨子断口轻轻一弹,哨孔发出极轻的“叮”,像判官笔落纸,勾魂不成,反被魂咬。

    “明日寅时半,寒铁崖,若你活过退潮,三年庇护犹在。”

    灯焰在此刻忽地一跳,像替谁把最后一口呼吸咽回肚里。

    陆仁没再言语,只把旧青衫拢紧,衣角在风里猎猎作响,他转身,鞋底在院中石面拖出一道极浅的痕,痕里嵌着星芒草的碎光,像一条刚被潮水冲开的暗线,直指北方。

    身后,鸢骨立在枯梅下,指背在哨子断口缓缓摩挲,摩到第三下,灯焰“噗”地熄灭,只剩一缕幽蓝水汽,渗入夜色——

    陆仁此刻心里早已另有打算,暗道:“原来是兽潮来袭,先前故意瞒我,必是怕我逃离,哼……风险极大,也没什么好处,这等事情,我怎会参与。”

    夜色像一张被海水反复浸泡的兽皮,沉甸甸地覆在湖面上。

    陆仁贴着山脊的阴影走,鞋底每一次落地都先让碎石替他试压,再让草茎替他消音。旧青衫的下摆被夜风掀起时,他顺势把衣角塞进腰带,让布帛不再拍腿——那声音太像心跳,他不敢让人听见。

    山脊尽头有一线塌陷的暗沟,沟口生着一丛星芒草,草籽在风里闪着幽蓝,像替谁指一条反向的星路。陆仁蹲下身,指背在草根处轻轻一刮,泥土簌簌松动,露出底下压了月余的独木舟——舟身被松脂反复涂过,黑得连夜色都要退半步;舟底却用白垩画了半环残月,月弧朝内,像一枚被故意掰弯的指甲,只为在离岛那刻把“回头”二字剜掉。

    他把舟推下沟坡。松脂与碎石摩擦,发出极轻的“啵”,像谁在水里吐了个泡,随即被湖浪收走。

    湖面比夜色更黑,黑得连风都不敢在上面留痕。陆仁先伸手探水——指节一触,冷意顺着骨缝往上爬,像一条无鳞的小鱼钻进袖口,一路咬到心口。他屏住呼吸,把舟翻正,水线刚好没过舟舷半指,再多半分,舟就要发出“喝水”的咕咚声;再少半分,浪一舔就会让舟底敲出空鼓,惊动暗哨。

    上舟前,他最后回望一眼。

    主峰的灯早已熄了,只剩枯梅枝桠在天幕下叉出几把钝刃,像替谁守着一座空坟。

    陆仁收回目光,指尖在铜环上轻轻一叩,血鸦第三十六只红眼睛最后一次亮起,却不再发出声音,像被谁提前掐死了告别。他把铜环翻至内侧,让那点红光贴住腕脉——若有人追来,第一眼会以为他脉息已停。

    舟离岸时,他没用桨。

    桨太长,出水会带光;桨太硬,碰舷会出声。他改用一截早备好的鲸骨片——骨片边缘被潮水磨得发毛,毛茬蘸水后像一排倒伏的草,拨水只发出“咝咝”的叹息,连湖鲤都懒得睁眼。

    三息之后,岸沿的碎石缝已看不见;十息之后,星芒草的幽蓝被夜色收回;三十息后,整座兽矶岛只剩一条比夜更黑的脊背,浮在水天之间,像一头刚被剖了肚的巨鲸,正悄悄把内脏往海里塞。(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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