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猛地睁开眼。
额头上传来冰冷的钝痛,像是有人用凿子在他颅骨内侧狠狠敲了一下。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晕,混杂着老式钨丝灯泡昏黄的光线和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色。
他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泛黄的天花板,几道水渍蜿蜒蔓延,在角落形成一片深褐色的地图。空气中弥漫着旧木料、灰尘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气味,隐约还能闻到苏州河方向飘来的、带着铁锈和淤泥的潮湿味道。
这气味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脖颈发出细微的、像是许久未曾上油的齿轮摩擦的声响。目光扫过房间:一张老旧的实木书桌,桌角磨损得露出了浅色的木芯,上面堆放着几本账册、一把黄铜算盘、一个青瓷笔筒。桌边立着一个樟木衣柜,柜门半开,露出几件挂着的中山装和长衫。墙上挂着一本民国二十五年的月份牌,画上的旗袍美人巧笑倩兮,旁边印着粗黑的日期——
民国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
李浩的呼吸停滞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摊开在眼前。这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手,骨节分明,皮肤紧实,只在虎口和指腹有着常年打算盘留下的薄茧。没有后来那些在战火、交易、搏杀中留下的狰狞伤疤,没有因为长期握枪而略微变形的手指关节。
这不是他四十岁那双手。
这是……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太大,带得身下的棕绷床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冲到那面斑驳的穿衣镜前,镜面有些模糊,水银剥落了几处,但足以映出镜中人——
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容清俊,但眉宇间带着尚未被岁月磨平的锐气,眼窝下方是淡淡的青黑,显然是长期熬夜所致。头发梳理得整齐,穿着一身素色绸缎睡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年轻而结实的胸膛。
李浩死死盯着镜中人。
这是他。
是二十五岁那年的他。
是民国二十五年,上海公共租界一家寻常药材行的小老板,李浩。
不是那个在硝烟与血色中打滚了半生,最终在民国三十四年深秋,为救一个人而死在苏州河冰冷淤泥里的军火贩子李浩。
“砰!”
一声闷响,是他的拳头砸在了镜面旁的墙壁上。粗糙的墙面磨破了指关节的皮肤,渗出血珠,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不是梦。
他真的……
回来了。
李浩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破碎的画面、刺耳的枪声、灼热的火焰、还有那张清冷决绝的脸,将他彻底淹没。
沈清辞。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反复搅动。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民国三十四年的深秋。那时上海已沦陷多年,租界也早已不复往日“孤岛”的体面,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和绝望的气息。他在一次极其危险的药品交易中被出卖,身负重伤,躲进了法租界边缘一间废弃的印刷厂。是沈清辞冒着极大的风险,带着简陋的医疗用品找到了他。
彼时,她是地下抵抗组织极为重要的联络员和秘密医生,而他是游走在黑白灰之间、身份暧昧的军火药品贩子。他们之间隔着家国大义,隔着无数鲜血和亡魂,隔着七年前那次彻底的分道扬镳。
她沉默地为他处理伤口,动作依旧精准利落,只是手指冰凉。昏暗的光线下,她的侧脸消瘦得惊人,眼下是浓重的疲惫,但那双眼睛,清泠泠的,依旧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
“清辞……”他嘶哑地开口,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解释?道歉?在那些沉重的过往和当下淋漓的鲜血面前,都苍白得可笑。
她剪断绷带,没有看他,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他心如刀割:“李浩,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我救你,只是因为你这条命,现在对‘那边’还有用。”
说完,她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后来,他伤愈,继续在刀尖上行走,用他肮脏的金钱和人脉,为她所在的组织输送着维系生存的血液。他知道她清楚一切,但她从不点破,他也绝不邀功。他们像两条短暂交汇后又各自奔向黑暗的轨道,在时代的洪流中,被越冲越远。
直到那个冰冷的雨夜。
他收到紧急情报,沈清辞的身份暴露,日本宪兵队和76号的特务已经设下陷阱,只等她自投罗网。他疯了一样地赶去示警,却还是晚了一步。他看着她为掩护同志撤离,毅然走向另一个方向,将追兵引开。
苏州河畔,污水横流的陋巷。他带人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在最危急的关头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掌冰冷,指尖因为长时间奔跑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是一片近乎残酷的平静。
“走。”她只说了一个字,然后用力挣脱他的手,将他推向相对安全的巷口。
就在那一刻,子弹破空的声音响起。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扑倒,用后背挡住了那枚瞄准她心脏的子弹。
剧痛袭来时,他最后看到的,是她骤然放大的瞳孔,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瞬间苍白如纸的脸。他张开嘴,想最后喊一次她的名字,想告诉她……告诉她什么?
对不起?
我爱你?
还是……如果有下辈子……
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涌出,视野迅速被血色模糊,然后是彻底的、冰冷的黑暗。
……
冰冷的触感从地板传来,将李浩从血色记忆中拽回现实。
他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年轻的手,指关节上的血珠已经凝固。
民国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那么就在今天,就在几个小时后,在四马路那家新开的、颇受文人雅士追捧的“清韵茶楼”,他和沈清辞,将进行最后一次、也是决裂最彻底的一次争吵。
导火索是沈家药铺一批被警察局以“涉嫌走私违禁西药”为名扣下的紧俏药品。沈家上下奔走无门,沈清辞的父亲,那位清高了一辈子的老中医,一夜急白了头。而彼时的李浩,因药材行生意刚有起色,正竭力想融入更高层次的商人圈子,对沈家的困境有所耳闻,却因忌惮背后可能牵扯的复杂势力(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青帮某位“爷”看上了沈家在闸北的一块地皮,故意设的局),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劝沈清辞“破财消灾,退一步海阔天空”。
争吵是如何开始的,具体说了什么,许多细节已在漫长岁月和后来更剧烈的痛苦中模糊。他只记得沈清辞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他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火焰。她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李浩,我一直以为,你至少还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几分做人的底线。如今看来,是我错了。这世道浑浊,人心鬼蜮,你选择明哲保身,我无话可说。但从今以后,我沈清辞是生是死,是荣是辱,都与你再无干系。我们,到此为止。”
然后,她转身离开,脊背挺得笔直,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之后,便是七年的陌路。直到山河破碎,命运再次以最残酷的方式,将他们捆绑在一起,最终走向那个苏州河畔的、永别的雨夜。
李浩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
镜子里的年轻人,眼神已然不同。那里面没有了二十五岁李浩的犹豫、权衡和尚未褪尽的天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岁月和死亡淬炼过的、深不见底的幽暗与冰冷,但在那幽暗的最深处,却又燃着一簇灼热的、近乎疯狂的火光。
他回到了决裂的这一天。
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的起点。
沈家药铺的危机……
青帮的觊觎……
还有那场即将在一年后彻底点燃华夏大地、改变亿万人命运的战争……
这一次,他不会再退缩,不会再权衡,更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她走入绝境,最终与她生死相隔。
那些曾经伤害过她、逼迫过她的人,那些在乱世中吃人血馒头的魑魅魍魉,那些在历史洪流中必将被碾碎的敌人……
他要他们,百倍偿还。
李浩走到窗边,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清晨微凉的风灌入,带着市井的嘈杂气息——黄包车夫的吆喝声、早点摊的叫卖声、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的声响——扑面而来。
这是1936年的上海。繁华与腐朽并存,希望与绝望交织,风暴来临前最后的、虚假的宁静。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尘埃与生机的空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
“清辞,”他对着窗外依旧灰蒙的天空,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这一世,换我来找你。”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放手。”
远处,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沉沉响起,撞碎了清晨的薄雾,也撞开了命运齿轮,再次转动的第一声回响。
(第一章完)
后续情节提示:
下一章,李浩将利用前世的记忆和手段,雷霆介入沈家危机,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甚至堪称“狠戾”的姿态重新闯入沈清辞的世界。而沈清辞,也将在李浩反常的、步步为营的“强势回归”中,逐渐察觉到他身上那些令人心惊的、无法解释的“变化”……(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