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血色惊蛰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八日,夜。

    白日里的恐慌与喧嚣并未因夜幕降临而平息,反而在霓虹灯与阴影的交织下,发酵出一种更加诡异而危险的气息。租界里,舞厅和赌场的靡靡之音依旧,只是舞客和赌徒的脸上,多了几分借酒浇愁的放纵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华界与租界交界的区域,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寂静,路灯昏暗,行人稀少,只有野狗在垃圾堆旁翻找食物的窸窣声,和远处偶尔响起的、不知是枪声还是爆竹的闷响。

    “义丰”商行所在的这片街区,正是这种“寂静”的中心。这里原是老城厢的边缘,建筑低矮杂乱,道路狭窄曲折,是帮派、私枭、逃犯和底层苦力混居的灰色地带。“义丰”的仓库是一栋砖石结构的两层小楼,带着一个不小的后院,外墙高耸,大门是厚重的包铁木门,平日里总有几个面目凶悍的汉子守着。但今夜,门口的守卫只剩下一人,抱着膀子倚在门框上打盹,手里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显得心不在焉。

    后院围墙的阴影里,李浩静静地蛰伏着,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短打,脸上和手上都涂抹了灶灰,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在他身后,是阿强、阿炳,以及另外两个被称作“榔头”和“泥鳅”的年轻人。四人同样装扮,屏息凝神,只有眼睛里闪烁着紧张而锐利的光芒。

    李浩的目光,透过围墙砖石的缝隙,仔细观察着仓库的情况。前世的记忆结合这几日阿强他们冒险侦查来的信息,在他脑海中形成清晰的画面:仓库一楼是普通货栈,堆放着些棉花、布匹和杂货作为掩护;真正的“库房”在地下,入口在一楼账房后面,有一道暗门,平时用厚重的柜子挡着。今晚,因为“那批货”刚刚运到,加上风声紧,“义丰”的老板和几个心腹骨干,包括最能打的两个护卫,都去了法租界一个相好的妓院“谈生意”兼避风头,只留下几个不算核心的伙计看守。而留守的这几个人,也因为白日里听到的惊天消息和即将到手的“分红”而心思浮动,防守松懈。

    更重要的是,李浩知道,就在今夜子时左右,会有一场短暂但激烈的内部火并——负责押运“那批货”的、来自北方的“过江龙”头目,对“义丰”老板提出的分赃比例极度不满,双方约定“再谈谈”,实则都心怀鬼胎,带了人手。这场火并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过江龙”几乎全灭,“义丰”也损失了好几个好手,老板重伤,仓库的防御在那之后会陷入短暂的真空和混乱。

    他等的,就是这个真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远处的钟楼传来沉闷的报时声,晚上十一点。

    仓库里隐约传来喝酒划拳的喧闹,还有留声机播放的、带着杂音的戏曲声。守门的汉子似乎也被叫了进去,大门虚掩着。

    又过了约莫半小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争吵和呵斥。七八条黑影从街角转出,直奔“义丰”仓库大门。为首的是个矮壮汉子,穿着黑色绸衫,脸色阴沉。他们似乎没有敲门,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仓库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争吵,中间夹杂着拍桌子和器皿碎裂的声响。

    开始了。

    李浩抬手,做了个准备的手势。阿强等人立刻绷紧了身体,手摸向了腰间——那里别着用厚布包裹的、沉甸甸的“独撅”和铜管“炮仗”。

    仓库里的争吵迅速升级,变成了怒吼和推搡。突然,“砰”一声枪响,清脆刺耳,划破了夜的寂静!

    紧接着,更多的枪声爆豆般响起,伴随着惨叫、怒骂和家具被撞倒的巨响。战斗爆发的激烈程度远超寻常帮派火并。

    李浩眼神冰冷,耐心等待着。他知道,这阵混乱不会持续太久,无论是“过江龙”还是“义丰”的人,都清楚在租界边上动枪的风险,必须速战速决。

    果然,大约七八分钟后,仓库里的枪声和打斗声渐渐停歇,只剩下零星的呻吟和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仓库后门被猛地拉开,两个人影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身上似乎带着伤,仓皇地向弄堂深处逃去。紧接着,前门也被打开,三四个人影抬着一个沉重的、用麻袋裹着的东西,匆匆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棚马车,马车立刻启动,消失在夜色中。

    仓库内外,陷入了一种死寂。只有夜风吹过破烂窗纸的呜咽声,和隐约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就是现在!

    李浩低喝一声:“动手!”

    他率先从阴影中窜出,身形如狸猫般敏捷,几步就冲到仓库后院墙角。阿强和榔头立刻上前搭成人梯,李浩踩着他们的肩膀,双手扒住墙头,稍一用力便翻了上去,动作干净利落。他伏在墙头,快速扫视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地上几滩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黝黑的血迹。

    他向下打了个安全的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入院内。阿炳和泥鳅也紧接着翻墙而入,阿强和榔头留在墙外警戒接应。

    院内一片狼藉,散落着打翻的酒瓶和破碎的碗碟。仓库的后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只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火药味扑面而来。

    李浩从腰间抽出一把用布条缠住握柄、避免反光的锋利匕首,侧身贴在门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从破窗透进来的些许月光,勉强能照出地上横七竖八倒卧的人体轮廓,和四处飞溅的、深色的液体。

    他没有丝毫犹豫,闪身进入。阿炳和泥鳅紧随其后,一人持着一把改造过的“独撅”,一人手里捏着一个铜管“炮仗”,神色紧张但动作不乱。

    一楼大厅如同修罗场。至少有五六具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有的是刀伤,有的是枪伤,鲜血浸透了地面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死亡和硝烟的气息。

    李浩的目光迅速扫过,确认没有活口,然后直奔记忆中的账房位置。账房的木门被踹烂了半边,里面同样一片狼藉,账本散落一地,桌椅翻倒。他径直走到靠墙的一个沉重的红木柜子前——按照记忆,暗门就在后面。

    柜子很重,但此刻也歪斜着,显然被人移动过。李浩和阿炳合力,将柜子缓缓推开,露出了后面灰扑扑的砖墙。墙上有一道几乎与砖缝融为一体的、不起眼的缝隙。

    李浩用匕首沿着缝隙小心地撬动,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约莫一米见方的墙面向内凹陷,然后向侧面滑开,露出一个向下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阴冷、带着霉味和奇异甜香的气息涌了出来。

    是烟土的味道。

    李浩从怀里摸出那个带玻璃罩的煤油灯,点燃。昏黄的光线照亮了陡峭向下的石阶。他率先走了下去,阿炳和泥鳅紧随其后,警惕地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地窖比想象中要大,大约有三十平米。里面堆满了木箱、麻袋和陶罐。靠墙的几个大木箱已经被撬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用油纸包裹的黑色膏块——上等的云土。旁边散落着一些打开的麻袋,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大米,但李浩知道,下面很可能藏着别的东西。

    他没有去动那些烟土——这东西太扎手,不是他现在能处理的。他的目标明确,直奔地窖最里面几个用铁皮加固、上着沉重铜锁的大箱子。

    铜锁很结实,但难不倒早有准备的人。阿炳从带来的工具包里拿出一根特制的、前端带钩的钢钎,插进锁眼,用力一别,“咔嚓”一声,锁簧断裂。泥鳅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昏黄的灯光下,一片耀眼的银白。

    箱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元,袁大头、孙小头、船洋都有,在灯光下泛着冰冷诱人的光泽。满满一箱!

    李浩的心跳加快了一拍,但神色依旧冷静。他示意打开旁边的箱子。

    第二个箱子里,是码放得更紧密的金条,俗称“大黄鱼”,一根根在灯光下流淌着沉甸甸的、温暖而又冰冷的光芒。

    第三个箱子打开,里面是各种珠宝首饰、玉器、古董怀表,杂乱地堆在一起,显然来路不正,但价值不菲。

    第四个箱子小一些,里面是几捆用油纸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品。李浩拿起一捆,撕开油纸一角,露出里面深蓝色的、印着外文的纸盒——磺胺粉!而且是德国拜耳的原装货!旁边还有几个小铁盒,里面是密封的针剂。

    这正是他目前最急需的东西!

    “搬!”李浩言简意赅,声音在地下室里带着回响。

    阿炳和泥鳅精神大振,立刻从带来的几个厚麻袋里拿出更小的、结实的帆布袋,开始分装。金条和银元分开装,珠宝玉器小心地用软布包裹后混入,药品单独放在最稳妥的位置。两人动作飞快,但有条不紊,显然事先演练过。

    李浩则举着灯,在地窖里快速搜索。他在一堆不起眼的杂物后面,又发现了一个用油毡盖着的小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把用油纸包裹的手枪——崭新的德国造毛瑟C96,也就是俗称的“盒子炮”或“驳壳枪”,还有几十个装满子弹的弹夹!

    好东西!这比“独撅”和那支微型手枪强太多了。

    他将这个箱子也拖到搬运点。

    几分钟后,四个大箱子里的贵金属、珠宝和大部分药品,以及那箱手枪子弹,都被分装进了几个帆布袋。烟土和大米丝毫未动。

    “撤!”李浩低声道。

    阿炳和泥鳅各自扛起两个最沉的帆布袋——里面主要是银元,李浩自己拎着装金条、珠宝和药品的袋子,另一只手提着那箱手枪。三人迅速沿着石阶返回一楼。

    经过那修罗场般的大厅时,李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目光扫过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心中无波无澜。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这些人走的本就是刀头舔血的路,今日不死于内讧,他日也难逃横死。他只是提前取走了他们用性命搏来的、不义之财的一部分,用作自己更重要的事业。

    回到后院,阿强和榔头立刻从墙头垂下绳索,将沉甸甸的帆布袋和箱子拉上去,然后再将李浩三人拉上墙头。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

    五人汇合,再次隐入来时的阴影中。他们像一群幽灵,沿着预先勘察好的、最偏僻无人的小路,穿行在迷宫般的街巷里。沉重的负担让他们呼吸粗重,但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

    绕了大半个圈子,确认身后没有尾巴,他们才来到苏州河边一处荒废的小码头。这里拴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舢板,是周明安早就安排好的。

    将帆布袋和箱子全部搬上船,用早就准备好的破草席和渔网盖好。李浩对阿强道:“你带泥鳅,沿河往西,去青浦那个点。东西藏好后,你们俩就在那边守着,没有我的信号,不要回来。路上小心。”

    “是!”阿强应下,和泥鳅解开缆绳,撑着竹篙,小舢板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的河道。

    李浩则带着阿炳和榔头,沿着河岸,步行返回仓库。他们绕了更远的路,从仓库后院的侧门进入。

    回到仓库,关上厚重的铁门,插上门栓,李浩才轻轻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地窖里,周明安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们安全回来,明显松了口气。

    “成了?”周明安声音发颤。

    李浩点点头,没有多说:“把这里收拾干净,任何痕迹都不能留。参与今晚行动的兄弟,每人……”他沉吟了一下,“先发二十块大洋。阿强和泥鳅那份,你先收着,等他们回来再给。记住,管好所有人的嘴。”

    “明白!明白!”周明安连声应道,脸上既有后怕,也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二十块大洋,足够普通人家舒舒服服过上半年了。

    李浩走到仓库角落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浇在脸上,洗去涂抹的灶灰。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因紧张和亢奋而发热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

    行动很顺利,收获远超预期。那些金条、银元、珠宝,足以让他在接下来物资价格飞涨的混乱期,拥有强大的购买力和筹码。那批磺胺和手枪,更是无价之宝。

    但风险也随之而来。“义丰”仓库被劫,虽然现场伪装成了黑吃火并后的二次洗劫,但那些烟土和大米没动,本身就是疑点。一旦“义丰”背后的势力,或者租界巡捕房深入调查,未必不会发现蛛丝马迹。他必须尽快将这些东西分散、隐匿、消化掉。

    而且,经过今晚,阿强、阿炳这几个人,算是真正见了血,也和他彻底绑在了一起。用得好,是把利刃;用不好,也可能反噬。

    他擦干脸,走到窗前,再次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城市依旧在不安中沉睡,或者说,假装沉睡。

    卢沟桥的枪声,已经点燃了导火索。上海的命运,和他李浩的命运,都将从今夜开始,驶向一条更加诡谲、更加血腥的航道。

    他得到了第一桶金,染上了第一抹血色。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九章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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