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比想象的更难走。
没有月亮的夜晚,山路像一条被随意扔在群山间的黑色带子,时断时续,时隐时现。碎石在脚下滚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李浩的呼吸越来越重,每走几十步就得停下来,靠在山石上喘气。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背,在寒冷的夜风里凝成冰碴,贴着皮肤,刺骨的凉。
清辞搀扶着他,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不只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还因为失血过多和连日奔波的虚弱。她的手一直托在他的肘下,尽量分担他的重量,但她的手臂也开始发麻,几乎失去知觉。
“歇会儿吧。”她又一次说,声音在寂静的山里显得很轻。
李浩摇头,继续往前走。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那里是更深、更黑的山影。他知道不能停,停下来就意味着被追上,意味着死亡,意味着箱子里那些用命换来的证据永远不见天日。
但他真的走不动了。
左肩的伤口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每一次心跳都扯动着伤处的皮肉,疼得他眼前发黑。肺里像是塞了团棉花,吸进去的空气总是不够用。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把整座山都拖在身后。
“李浩!”清辞惊呼一声,在他即将倒下时死死撑住他。
李浩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捂着肩膀。黑暗中,清辞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听见他压抑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痛哼。
“必须……找个地方……”他喘息着说,“天快亮了……”
清辞抬头看向东方。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虽然还很微弱,但黑夜确实正在退去。天亮之后,他们在这光秃秃的山路上就像靶子,任何一个从高处往下看的人都能发现他们。
她环顾四周。山路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前后都是蜿蜒的山道,看不到尽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连棵像样的大树都没有。
“那边……”李浩忽然指向山壁一处,“有个洞。”
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黎明前最暗的时刻,那里确实有个黑黢黢的凹陷,不大,但足够两个人蜷身躲藏。
她扶着李浩,一步一步挪过去。洞很浅,与其说是山洞,不如说是山壁上一道较深的裂缝。里面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散发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味。但至少能遮挡身形。
两人挤进洞里。空间很窄,他们必须紧挨着才能容身。清辞让李浩靠坐在最里面,自己挡在外面,用披风遮住洞口。
天终于亮了。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山谷里。雾气从谷底升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像煮沸的牛奶。远处的太湖露出轮廓,水面泛着金色的波光。很美,但清辞无心欣赏。
她侧耳倾听。山路上有鸟叫声,有风声,有远处村庄隐约的鸡鸣,但没有人声,没有马蹄声。
暂时安全。
她回过头,看向李浩。晨光从披风的缝隙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你的伤……”她低声说。
李浩摇摇头,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气。但清辞看见,他捂着肩膀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陈郎中给的药瓶。药不多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她倒出最后几粒药丸,又拿出水囊——水也只剩小半袋了。
“吃药。”她把药丸递到李浩嘴边。
李浩睁开眼睛,看着她手里的药,又看看所剩无几的水,摇摇头:“你留着。”
“吃药。”清辞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李浩看着她,最终妥协,接过药丸吞下,又喝了两小口水。水很凉,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干渴。
“我们还有多少干粮?”他问。
清辞翻出布包。里面只剩下一个硬得像石头的馍馍,还有一小块咸菜。她从上海带出来的银元还剩三块,白玫给的那些假证件和车票还在,但车票已经过期了——昨晚十一点,上海到南京的火车,他们注定错过了。
“够今天。”她说,掰了半块馍馍递给李浩。
李浩没接:“你吃。我不饿。”
“撒谎。”清辞把馍馍塞进他手里,“你的伤需要体力。不吃东西,我们走不出这座山。”
李浩看着她,最终还是接过馍馍,小口吃起来。馍很硬,很难下咽,他吃得慢,每一口都要嚼很久。清辞也吃着自己的那半块,味同嚼蜡,但强迫自己咽下去。
吃完东西,两人靠在洞壁上休息。阳光渐渐升高,洞里的温度也暖和了些。清辞的倦意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但她不敢睡,强撑着盯着洞口外的山路。
“清辞。”李浩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走不出去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箱子怎么办?”
清辞的心一紧。这个问题她不敢想,但李浩问出来了,她就必须面对。
“陈郎中给的地图上,标了黑风寨。”她说,“如果实在走投无路,我们就去那里。哑叔说,寨主欠他人情。”
“土匪窝。”李浩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但没笑出来,“把箱子交给土匪?”
“总比落在军统或者金鳞手里强。”清辞说,“至少,土匪不卖国。”
李浩沉默了。他看向洞外,阳光越来越亮,山路的轮廓清晰可见。远处,有只鹰在天空盘旋,翅膀展开,像一把黑色的刀,划破蓝天。
“顾小满……”他忽然说,“白玫说她还在上海。如果我们到不了北平……”
他没说完,但清辞懂。如果他们到不了北平,顾小满就永远等不到救援。那个笑容像月牙的女孩,可能真的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像她父亲一样,像沈墨一样,像无数个在这乱世中消失的人一样。
“我们能到。”清辞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们一定能到。”
李浩转头看她。晨光中,她的脸脏兮兮的,头发散乱,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但眼神明亮,像淬过火的钢。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他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这么硬气?”
清辞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容很淡:“从我父亲死的那天起。从我决定跟你来上海的那天起。从我看着沈墨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的那天起。”
她看着李浩:“这世道,软骨头活不下去。我父亲教过我,人可以死,但不能跪着死。”
李浩长久地看着她。然后,他也笑了,是真的笑,虽然很虚弱,但眼里有了光。
“你父亲是个好父亲。”他说。
“你父亲也是。”清辞说。
提到父亲,两人都沉默了。洞外,那只鹰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云层里。
“休息一会儿吧。”李浩说,“我守一会儿。”
“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说,“而且,我需要想想接下来的路。”
清辞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她实在太累了,从离开上海到现在,几乎没有真正合过眼。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处都在疼。她靠在洞壁上,闭上眼睛。
但睡意并没有立刻袭来。她的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画面:父亲书房里昏黄的灯光,沈墨在雪地里挥手告别的笑容,李浩在百乐门包厢里递给她枪时的眼神,苏州枫桥下的月光,土地庙里那盏将尽的蜡烛……
还有顾小满。照片上那个扎着麻花辫、笑眼弯弯的女孩。她真的还活着吗?如果在,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是醒着,还是昏迷?是在等人来救,还是已经放弃了希望?
清辞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女孩和他们一样,被卷进了这场巨大的、黑暗的漩涡。而他们,可能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必须活着。必须把箱子送到北平。必须找到顾小满。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刺破了疲惫的茧。她重新睁开眼睛。
李浩正看着洞外,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棱角分明。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受伤的肩膀微微塌着,但背挺得笔直。
“你在想什么?”清辞问。
李浩回过头:“在想白玫。”
“她?”
“她说箱子她带走,我们在北平汇合。”李浩说,“但她在哪里等我们?北平那么大,我们怎么找她?她又怎么确保,箱子能安全送到?”
清辞也想过这个问题。白玫的安排听起来合理,但漏洞太多。一个职业特务,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除非……”她缓缓说,“除非她根本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到北平。”
李浩点头:“或者,她根本没打算把箱子给我们。”
“那她为什么要帮我们?为什么要给我们安排身份和路线?”
“因为我们需要她帮。”李浩说,“我们走投无路,她雪中送炭,我们就会信任她。而信任,是最好的陷阱。”
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现在走的每一步,可能都在白玫的算计之中。那些假身份,那张过期的车票,甚至陈郎中、哑叔,都可能……
不,不会。哑叔是林砚秋的人,林砚秋是顾小满的老师。陈郎中是个善良的乡下大夫,他儿子死在了牢里。这些人,不会是白玫的棋子。
“但也有可能,”李浩又说,声音很轻,“她是真的在帮我们。只是她也有她的算计。她想借我们的手,把箱子送到北平,送到那个美国记者手里。这样,她既不得罪日本人,又能让二皇子身败名裂,还能得到名单的副本,一举三得。”
“那我们呢?”清辞问,“我们对她来说,算什么?”
“棋子。”李浩说,“很有用,但用完了就可以扔掉的棋子。”
清辞沉默了。她想起白玫在土地庙里的眼神,那种冰冷的、不带温度的目光。那个女人像一条蛇,美丽,但致命。你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转身咬你一口。
“那我们还按她的计划走吗?”她问。
“走。”李浩说,“但不能再完全相信她。到了北平,我们自己找接应的人,自己安排接下来的事。箱子……”他顿了顿,“箱子必须在我们手里,或者,在我们绝对信任的人手里。”
“可是箱子已经被她带走了。”
“我知道。”李浩的眼神沉下来,“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到北平。在她把箱子交给别人之前,找到她,拿回箱子。”
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现在被困在山里,身无分文,李浩重伤,后有追兵。而白玫可能已经在去北平的路上,或者,已经到北平了。
“我们能追上吗?”清辞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李浩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说:“能。因为我们没有退路。”
是的,没有退路。往前,可能是陷阱,可能是死路。但往后,一定是死。
清辞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那就走吧。趁天还没大亮,路上人少。”
李浩也挣扎着站起来。他的脸色更白了,站起来时晃了一下,清辞连忙扶住。
“你的伤……”她看见,李浩肩头的衣服又被血浸湿了一小块。
“不碍事。”李浩咬牙,推开她的手,自己站稳,“走。”
两人钻出山洞。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了,山路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见。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们沿着山路继续往北走。李浩走得很慢,但很稳。清辞跟在旁边,随时准备扶他。两人都没说话,节省体力。
山路蜿蜒向上,越来越陡。李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全是冷汗。清辞看见,他的嘴唇已经没了血色。
“歇会儿吧。”她又说。
这次,李浩没有拒绝。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清辞拿出水囊,喂他喝水。水已经不多了,她只让他喝了一小口。
“翻过这座山,”李浩喘息着说,“应该就能看见官道。上了官道,可以搭车。”
“你有钱吗?”清辞问。
李浩摇头。他们最后的几块银元,给了老乞丐,给了陈郎中,已经一文不剩了。
“那就走路。”清辞说,“走到有车搭为止。”
李浩看着她,忽然笑了:“清辞,你比我想象的能吃苦。”
清辞也笑了:“我父亲说过,读书人要有风骨,但也要能吃苦。风骨是精神,吃苦是本事。没本事的骨气,是傻气。”
“你父亲……”李浩顿了顿,“是个明白人。”
“他也是个固执的人。”清辞说,“明知道那封信是陷阱,还是去了。明知道会死,还是去了。”
“因为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李浩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那么一两件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就像他们现在。明知前路艰险,明知可能死无葬身之地,还是要去。因为箱子里那些证据,必须公之于众。因为那些死去的人,不能白死。因为这个国家,不能就这么烂下去。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继续上路。山路越来越陡,有些地方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李浩的伤口被牵动,血又渗出来,但他一声不吭,咬着牙往上爬。
清辞在前面探路,找到好走一点的地方,就回头拉他。她的手被石头划破了,流着血,但她顾不上。
终于,在午时前后,他们爬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视野豁然开朗。北边,一条灰白色的官道像带子一样蜿蜒远去,消失在远方的山影里。官道上偶尔有车马经过,扬起尘土。更远处,是烟波浩渺的太湖,阳光下,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耀眼的光。
“到了。”李浩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
但清辞的心并没有放下。因为她也看见,官道上有几个黑点正在移动——是骑马的人,速度很快,正朝他们这个方向来。
距离太远,看不清是什么人。但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条路线上的人,不会是朋友。
“快走。”李浩也看见了,脸色一变。
两人连滚带爬地下山。下山比上山更难,碎石多,路滑,好几次李浩差点摔倒,都被清辞死死拉住。
终于下到山脚,官道就在眼前。但那些骑马的人也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是五个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马跑得很快。
“躲起来。”李浩拉着清辞,躲到路边的灌木丛后。
马蹄声越来越响,像鼓点敲在心上。清辞屏住呼吸,手按在枪上。李浩也拔出枪,眼睛死死盯着官道。
五匹马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马上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从身形和骑马的姿势看,不像是普通百姓,也不像是军统或警察——更像江湖人。
是青龙帮的?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马队过去了,没有停留,继续往南边去了。清辞和李浩等了很久,直到马蹄声完全消失,才从灌木丛后出来。
“不是找我们的?”清辞疑惑。
“不一定。”李浩说,“可能只是路过。但不管怎样,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们走上官道。官道是土路,被车马压得坑坑洼洼,但比山路好走多了。李浩的步子快了些,但每走一步,眉头就皱紧一分。清辞知道,他的伤一定很疼。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后又传来马蹄声。这次只有一匹马,跑得不快。清辞回头,看见是个老汉,赶着辆驴车,车上堆着些柴火。
“大爷!”清辞挥手。
老汉勒住驴,打量他们:“啥事?”
“大爷,您这是往哪儿去?”清辞问,脸上挤出笑容。
“前头,周庄。”老汉说,“卖柴火去。”
周庄。清辞记得地图上,周庄是个大镇子,在太湖东岸,离这里还有二十多里。
“大爷,能捎我们一段吗?”她问,“我哥受伤了,走不动了。”
老汉看看李浩,又看看清辞,犹豫了一下:“上来吧。不过只能到周庄,我还要赶着卖柴。”
“谢谢大爷!”清辞连忙道谢,扶着李浩上了车。
驴车很慢,但比走路强多了。李浩靠在柴堆上,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清辞坐在他旁边,警惕地看着四周。
官道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挑担的小贩,有推独轮车的农民,偶尔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车铃叮当响。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很平静。
但清辞的心还是悬着。她总觉得,那些骑马的人会回来,或者,前面有更大的危险在等着。
驴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太阳渐渐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稻田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快要收割了。远处有村庄,炊烟袅袅升起,在夕阳里染成淡淡的紫色。
很美。很安宁。
但清辞知道,这安宁是假的。就像太湖平静的水面下,是暗流,是漩涡,是能吃人的水草。
她看向李浩。李浩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即使在梦里也不得安宁。他的脸在夕阳下显得柔和了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藏不住。
清辞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的手很凉,但掌心粗糙,满是老茧。这是一双拿过笔、也拿过枪的手,一双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手。
她握紧他的手,像是要传给他一些温暖,一些力量。
驴车继续往前走,吱呀吱呀,像一首单调的歌。
前方,周庄的轮廓渐渐清晰。
而更前方,是更远的路,更多的未知。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还活着,还在一起,还有一辆慢吞吞的驴车,载着他们,走向下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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