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咸腥气猛灌过来,掀得姚则远的官袍猎猎作响。他立在金口滩东侧高坡上,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咯吱作响,目光扫过整片开阔的滩涂,最终落在亲兵展开的沿海舆图上。四名亲兵各拽一角,方勉强按住被狂风掀动的图卷,墨迹勾勒的海岸线在风中微微颤动。
“就选此处。”姚则远屈指重重敲在滩涂最宽阔处,指节与舆图碰撞发出闷响,“距海百丈,高于潮汐最高线三尺,既不怕海水倒灌,又便于百姓围观。”
亲兵队长立刻领命,带着两名兵卒以步丈量,往返三次后回报:“大人测算精准!滩面硬实,别说千人围观,就是车马往来也稳当得很。”
姚则远没应声,转头望向西侧礁石群。三艘蓝夷商船如三只蛰伏的秃鹫,泊于远处海面,桅杆顶端的望远镜反射着刺目白光,显然正死死盯着这片滩涂。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笑意,这些蓝夷想看着烟石安然运走,却不知此处即将成为烟毒的葬身之所。
“江枫。”他沉声唤道。
黑衣男子自警戒线外疾步走近,腰侧长刀刻意避开阳光,以防反光暴露行踪。“大人吩咐。”
“让你的人盯死那几块礁石。”姚则远指尖划过西侧海域,“但凡有船敢靠近,直接放火箭驱离,不必留情。”
江枫颔首应道:“已备好二十支火油箭,弓手皆藏于礁石之后,确保不露半点痕迹。”他忽然话锋一转,刀鞘指向滩涂东南的红树林,“不过今早巡查时,发现林子里有生火痕迹,灰烬还是热的,怕是魏庸的人探了过来。”
姚则远眉头微蹙,倏地从身旁亲兵腰间抽过弓箭,搭箭拉满。弓弦震响的刹那,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精准射中红树林边缘的一棵枯树,惊起两只栖息的灰鹭,扑棱棱振翅飞向海面。“虚张声势罢了。”他把弓抛回给亲兵,语气笃定,“真要动手,不会让我们看见炊烟。他们不过是想摸清我们的底细,白费力气。”
滩涂上,民夫们已经忙活起来。石灰堆成的小山泛着刺眼的惨白,在阳光下灼得人睁不开眼。十二口深坑按姚则远画的灰线挖好,坑边摆满了包着铁皮的木桶,盐水咸涩的气味混着石灰的灼热气息,呛得人喉头发紧,不少民夫忍不住咳嗽起来,却没人敢停下手里的活计。
“每坑投烟石三百斤,注盐水至八分满。”姚则远踩着碎石走下高坡,亲手搅动试坑里的混合物,灰浆立刻翻涌沸腾,冒出细密如珠的气泡,“等岩石软化发胀,再倾入石灰,务必让这些毒瘤彻底化为污水。”
江枫突然踹开一只摆得歪斜的木桶,铁皮碰撞发出哐当声响。“这桶有问题。”他指着木桶接缝处,“铁皮拼接不严密,注满盐水必漏无疑。”
两名义士立刻上前,抬走这只不合格的木桶。姚则远瞥见桶底刻着“明州府库”的字样,魏庸的官印还隐约可见,不由得冷笑一声:“魏庸经手的东西,果然没一件靠谱的。”他攥紧掌心沾着的石灰粉,用力一碾,语气斩钉截铁,“改用我们自带的木桶,魏庸沾过的物件,碰都别碰,免得沾了晦气。”
就在这时,亲兵突然按住腰间刀柄,警惕地望向滩涂尽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参将骑着枣红马疾驰而来,马鞍两侧挂满箭袋,显然是刚巡查完海岸防务。
“奉姚大人令,巡查海岸防务归来!”李参将滚鞍下马,靴底带起一片白沙,溅在裤腿上,“北面三里内有七处暗礁,已插旗警示,船只绕行绝无问题。”
姚则远望着北面空荡的海面,忽然话锋一转,指向正在搬石灰的民夫:“李将军辛苦。即使巡查防务完毕,不如搭把手搬石灰吧,多个人多份力。”
李参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身上绣着豹补子的官服何等金贵,平日里连灰尘都舍不得沾,此刻却要去搬呛人的石灰。可姚则远的语气不容置喙,几名亲兵已经抬来整筐石灰,灰粉如雪花般扑簌簌落在他的官袍上,瞬间便沾了一层白。
“姚大人,这……”李参将还想辩解。
“怎么?”姚则远转身走向下一个盐水池,官袍下摆扫过地面碎石,“李将军觉得,禁烟事务不如巡防要紧?还是说,你觉得这些为民除害的活计,配不上你的身份?”
李参将喉头滚动,终究不敢再反驳,硬着头皮抓起石灰筐,笨拙地随民夫往坑边走去,官袍上的豹纹补子很快被灰粉洇得模糊。
远处领事馆二楼的绒帘掀开一道缝隙,汤姆森握着象牙手杖,死死抵住想要关窗的副领事。“让他看,看得越清楚越好。”他啜饮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浆,目光阴鸷地盯着滩涂,“数清楚有多少桶石灰,多少民夫,我们也好早做打算。”
副领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恰见李参将搬着石灰筐踉跄走过滩涂,官袍后背汗渍洇染,狼狈不堪。他递来铜制望远镜:“领事先生您看,他们在石坑里扔了魏庸的印章,像是在故意羞辱。”
望远镜的镜片里,姚则远正将一方青石印扔进沸腾的灰池,印章表面“明州府正堂”的字样在灰浆中翻滚两下,便渐渐化入浊浪。汤姆森猛地摔碎酒杯,玻璃碴溅得满地都是:“蠢货!那印章至少能换三百磅黄金!姚则远这个疯子,简直暴殄天物!”
副领事默默擦去溅到裤脚的酒渍,语气凝重地禀报:“舰队回讯了,明日辰时抵达鹰嘴崖,随时可以支援。”
汤姆森抓起鹅毛笔,在羊皮纸上疾书,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面:“告诉李参将,我要销石场的兵力布置图,用老办法送出来,事成之后,赏银千两。”
暮色渐沉,金口滩被染成一片赤铜色。江枫踩着碎石走来,靴底踢开一块松动的礁石,露出半截埋在沙里的竹管。“大人,这是第三处了。”他用刀尖挑出竹管里的油纸包,展开后递给姚则远,“都是些潮汐时辰记录,看似普通,实则藏着猫腻。”
姚则远接过油纸,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仔细查看。墨迹被海水洇得有些模糊,但纸面上规律分布的墨点却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不是记潮汐。”他指尖划过那些墨点,语气笃定,“这是弩箭射程标尺,他们在测算此处的防御范围。”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李参将骑着摘去铃铛的马奔回滩涂,马鞍袋比出发时鼓胀了不少,跑动间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报姚大人!北面礁区已清查完毕,绝无遗漏!”他滚鞍下马时,刻意掩了掩马鞍袋,却还是被姚则远看出了端倪。
姚则远突然伸手按住他的马鞍袋,袋口露出半截望远镜,镜筒上刻着蓝夷商船特有的三叉戟徽记,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李将军好兴致。”他一把抽走望远镜,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巡礁还戴着玩意儿?莫不是想瞧瞧蓝夷的船有没有送什么好东西来?”
李参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喉结上下滚动着辩解:“这是缴获的……从蓝夷探子身上搜来的。”
“既是缴获,那便充公。”姚则远将望远镜猛地扔给身旁的亲兵,语气陡然转冷,“明日辰时销石,你负责看守东侧警戒线。若敢擅离半步,或是放跑一个可疑之人,便按通敌论处,军法从事!”
李参将浑身一僵,只能躬身领命,眼底却闪过一丝怨毒与慌乱。
月升之际,潮水漫过滩涂边缘,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江枫带着几名义士往礁石缝里插刀片,薄钢刃在月光下泛着幽幽蓝光,锋利得似能割断发丝。“西面三艘船撤了两艘,”他将最后一把刀片插入石缝,转头向姚则远禀报,“剩下那艘往深海去了,怕是去接应舰队了。”
姚则远伫立在即将熄灭的石灰坑旁,灰浆里偶尔冒出魏庸印章的金屑,宛如濒死的萤火,转瞬即逝。“不是撤,是去搬救兵。”他用力碾碎掌心的金屑,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们以为人多势众就能保住烟石,却不知我们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
就在这时,领事馆方向骤然响起清脆铃铛声,十八串铜铃沿海岸线依次摇响,声音清脆却透着诡异——此乃蓝夷商船约定的入港讯号,显然有船欲趁夜靠近。
姚则远眼神一凛,猛地抓起旁边装满石灰的木桶,狠狠砸进渐冷的灰坑。石灰与残浆猛烈碰撞,瞬间腾起漫天白雾,呛得周围兵卒不住咳嗽。“加石灰!”他吼声压过海浪的轰鸣,“连夜烧,烧到天亮也不许停!让蓝夷看看,我们销毁烟石的决心,比这烈火还旺!”
亲兵们立刻狂奔起来,来回搬运石灰,白色粉尘扬成漫天浓雾,滩涂上仿若突然降下暴雪,能见度不足丈余。江枫突然按住腰间刀柄,目光锐利地望向东南红树林:“有动静。”
林中惊起一片夜栖鸟群,扑翅声裹挟着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显然有人正在靠近。姚则远解下官袍扔在礁石上,露出里面便于行动的短打,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收网吧。”他从亲兵腰间抽出弩箭,搭箭上弦,箭头对准红树林方向,“看来他们等不及辰时了,那就让我们提前送他们一份大礼。”
滩涂两侧的草丛里,早已埋伏好的义士们纷纷起身,手中的刀枪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蓝夷的探子和魏庸的爪牙以为深夜突袭能得手,却不知自己早已钻进了姚则远布下的陷阱。
姚则远扣动弩机,羽箭破空,精准射中红树林边缘树干,发出“噗”的闷响。这是信号,刹那间,滩涂四周火把齐明,照亮了整片夜空。义士们呐喊着冲了出去,刀枪碰撞声、惨叫声、求饶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江枫身先士卒,长刀划出一道雪亮弧线,瞬间撂倒两名前排爪牙。姚则远站在高坡上,冷静地指挥调度,让义士们分路包抄,不给敌人任何逃脱的机会。李参将立于东侧警戒线,望着混战,手按刀柄,迟迟未动,眼神闪烁,似在盘算。
激战半时辰,来袭爪牙尽数被制,五花大绑押至姚则远面前。其中一人正是魏庸的心腹,被江枫踩在脚下,仍嘴硬道:“姚则远,你敢动烟石,魏大人不会放过你的!蓝夷舰队一到,你们都得死!”
姚则远蹲下身,目光冰冷地盯着他:“魏庸和蓝夷救不了你们,更救不了烟石。明日辰时,金口滩上,所有烟石都会化为乌有,你们的罪孽,也会随之清算。”
他站起身,望向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际,语气坚定:“继续加石灰,做好明日销石的准备。不管来多少人,不管有多少阻碍,这场禁烟之战,我们必须赢!”
滩涂上,石灰坑依旧沸腾着,白雾弥漫,火光冲天。远处的海面上,蓝夷舰队的轮廓渐次清晰,一场更为激烈的较量,正悄然酝酿,但姚则远和他的弟兄们,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誓要在金口滩上,彻底斩断烟毒的根脉。(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