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三点,预约的客人准时到来。
门铃响起时,林妤正在整理一批刚发现的旧物——在储藏室角落里,有几个箱子装着前任舅舅留下的东西:一些古怪的仪器零件、几本手稿、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物件。她拍掉手上的灰,走到门前。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女性,二十七八岁模样,穿着剪裁得体的米色风衣,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戴着一副细边眼镜。她手里提着一个皮质公文包,整个人透着一股冷静干练的气息。
“你好,我姓苏,苏晚。昨天在网上预约了书籍租赁咨询。”她的声音平稳,目光却已越过林妤的肩膀,扫向书店内部,眼神锐利得像在评估什么。
“请进,我是林妤,书店现在的管理员。”林妤侧身让她进来。
苏晚步入店内,脚步很轻。她没有像普通客人那样立刻被满墙的书吸引,而是先停在门口,微微闭眼,似乎在感受什么。几秒后,她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讶异。
“这里的‘背景噪音’很低。”她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什么?”林妤没听清。
“没什么。”苏晚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我在一家跨国企业的战略分析部门工作,平时压力比较大。听说你们这里有些……特殊的藏书,能帮助放松?我指的不仅是内容,还有书籍本身的‘氛围’。”
林妤心中了然。这位客人,恐怕就是B-13所说的“敏感者”——能隐约感知到环境中微妙的信息场,但尚未形成清晰认知,通常表现为对某些地方的“特殊感觉”或对某些物件的“强烈共鸣”。
“确实有一些书籍,因为材质、年代或其它因素,会带有独特的气息。”林妤斟酌着用词,引着她走向展示区——那里摆着几本首批开放租赁的书,都放在特制的玻璃罩下,“这边请。您具体想要哪方面的?”
苏晚的目光迅速掠过那些书,最后定格在一本深棕色封皮、书脊烫银的厚册上:《梦境构造基础理论(入门篇)》。
“这本。”她几乎没有犹豫,“我需要清晰一点的梦。最近三个月,我的梦境总是碎片化,醒来就忘,但有种……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的感觉。尝试过冥想、药物辅助,效果有限。”
林妤想起这本的备注:“有3%概率触发预知梦片段”。她打开玻璃罩,将书取出——书很沉,封皮触感温暖,甚至有些轻微的搏动感,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租赁这本的话,需要签署一份特别的知情同意书。”林妤从管理台取出一份文件,“里面详细说明了可能的体验和注意事项。特别提醒,阅读期间如果出现强烈不适或持续性异常梦境,请立即停止并联系我们。”
苏晚接过同意书,快速浏览。她的阅读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梦境内容可能与现实产生象征性的关联’、‘少数使用者报告了预示性片段’、‘不建议有严重精神病史或心理创伤者使用’……很规范的条款。”她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盯着林妤,“你们真的只是租书?”
“我们提供书籍租赁服务,”林妤平静地重复,“书是载体,体验是读者自己的。我们不承诺任何超自然效果,一切解释权归读者。”
这话是B-13教的。在法律边缘游走,但安全。
苏晚看了她几秒,忽然笑了:“有意思。我租了。月租2000,押金3000,对吗?”她已经从包里拿出手机,“扫码?”
交易出奇地顺利。林妤让她在租赁合同和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然后将书装入一个特制的防震隔层布袋——布袋内侧有B-13设计的细微符文,能抑制书籍“活性”对外界的过度干扰。
“建议先从每天睡前阅读十五分钟开始,”林妤交代,“如果适应良好,再逐步增加。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还书时,我们需要做一个简单的反馈访谈,这有助于我们改进服务——当然,是匿名的。”
苏晚接过布袋,手指在布袋表面停留片刻,眼中再次闪过一丝讶异。“这袋子……也很特别。”她没多说,付了款,礼貌告辞。
门关上,书店恢复安静。
“她不是普通人。”B-13的意念传来,“感知敏锐度是常人的三倍以上。而且,她在进门时,左手无名指上有微弱的信息残留——她接触过其他‘异常物品’,时间在一周内。”
林妤皱眉:“会有危险吗?”
“《梦境构造》本身是低风险单元。只要她遵守指引,风险可控。更大的可能是,她会成为我们的优质客户——这类敏感者对高质量‘工具’有持续需求。而且,她能为我们带来同类客户。”B-13停顿一下,“不过,需要监控她的反馈。如果她表现出过度的适应性或好奇心,可能需要调整服务策略。”
林妤点点头,将合同归档。第一单生意,就这么做成了。五千元入账——押金不算收入,但月租是实打实的。这钱不多,但足够支付她下个月的社保公积金,还能剩点生活费。
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涌上来。她真的在经营这间诡异书店,而且,似乎能经营下去。
傍晚,她开始整理储藏室的那些箱子。大部分是没用的杂物,但其中一个小铁盒引起了她的注意。盒子没锁,打开后,里面是几封旧信、一张褪色的全家福,还有一本薄薄的笔记本。
信是舅舅程实年轻时写的,收信人叫“陈墨”,字里行间是年轻人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家族责任”的抱怨。全家福上,年轻的程实站在中间,左边是一对中年夫妇(应该是外公外婆),右边是个眉眼与林妤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子——林妤的姨妈,她很早就去世了,林妤从未见过。
而那本笔记本,才是重点。
这是一本日记,但不同于之前发现的工作日志,这是更私人、更早期的记录。开头几页,程实的笔迹还很稚嫩:
1985年3月12日。父亲终于让我进地下室了。他说我满了十六岁,该知道家族守护的是什么。那扇红门后的东西……我描述不出来。它不是活物,但它在思考。它说它认识爷爷,认识曾祖父。它说我们都是“钥匙”,但钥匙能打开什么,它不肯说。父亲让我每个月初一去和它“说话”,说这是练习,以后用得上。我不想再去。
1987年6月8日。和父亲大吵一架。我说我要离开,去城里读书,不要一辈子守在这破书店里。父亲第一次打了我。他说我不懂,说我的血里有“回响”,我走不了,走了会死,还会害死别人。我不信。
1988年9月15日。姐姐出事了。她只是来给我送饭,在书店里待了半小时,回去后就一直做噩梦,说看到红色的眼睛。一个月后,她自杀了。父亲说,是因为她没“回响”,却被“低语”沾上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来。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林妤的心一紧。她继续翻。
后面的记录变得零散,时间跨度很大。程实似乎接受了命运,开始认真学习“管理员”的一切。日记里出现了大量晦涩的术语、手绘的符文图案、以及关于各种“书籍住户”的观察记录。其中关于B-13的记载让林妤格外留意:
1999年11月3日。新收容“深蓝智者”(编号B-13)。来源:欧洲某隐秘结社的失控实验产物。特性:高度理性,逻辑性强,危险性中低但善于操纵。它主动要求被收容,理由是“外部世界过于混乱无序,难以进行有效思考”。给它禁书柜C位,但需严密监控。它太聪明,聪明的东西总是最危险。
关于红色地下室,记载更少,但更令人不安:
2005年8月21日。又到月初一。和“红”说话。它这次给了我一个预言:说二十年后,会有一个女孩来接手书店,她血里的“回响”比历代都强。我问是福是祸,它只笑(如果那能算笑的话)。它说,到时候我就知道了。二十年……那时小妤才五岁。难道是她?
2018年3月9日。身体越来越差。“回响”在反噬。父亲说过,我们这一族,活不过六十。我今年五十八了。得开始准备。给小妤留的话必须隐晦,不能直接说破,否则“红”会感知到。希望那孩子……别恨我。
最后一页,是今年年初的记录,笔迹已很虚弱:
2023年1月15日。最后检查。所有封印稳定。B-13最近异常“合作”,它在计划什么?不管了。“红”越来越躁动,它在等小妤。我必须把“钥匙”藏好,不能让她太早接触。社保公积金……该死,又忘了交。得记下来……
日记到此为止。
林妤合上笔记本,手指冰凉。舅舅不是自然死亡,至少不完全是。家族的“回响”、六十岁的诅咒、红色地下室里那个等待她的存在……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时间消化。
“你看到日记了。”B-13的意念传来,平静无波,“程实是个尽责的管理员,但有时过于谨慎。他不该向你隐瞒这么多。”
“你知道‘回响’是什么?”林妤问。
“一种遗传特质。在某些人类血脉中,会携带特殊的资讯接收与调控能力。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天线,能接收普通人接收不到的频率,也能在一定范围内调节这些频率。这正是管理员所需要的天赋。”B-13解释,“但过强的‘回响’也有代价:你们更容易被异常存在感知,也更容易被侵蚀。程实的早逝,与长期对抗‘红’的低语有关——那是极高强度的资讯污染。”
“他日记里说的‘钥匙’,又是什么?”
这次,B-13沉默了很久。“那是更深层的秘密。我建议你在完全掌握基础管理技能、并建立足够的精神防护之前,不要深究。有些知识本身就有重量,知道得太早,会压垮你。”
“那红色地下室里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囚徒。一个古老的、危险的资讯聚合体。程实家族世代看守的就是它。更多的,我暂时不能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说。有些信息被施加了认知锁,在你达到特定权限前,强行传递只会导致信息失真,甚至触发反制机制。”B-13的意念带着罕见的严肃,“专注眼前,林妤。经营书店,建立秩序,增强你自己。等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该知道的一切。”
林妤知道问不出更多了。她将日记收回铁盒,放回原处。窗外天色已暗,书店里只剩下台灯的光晕。
她想起舅舅照片上那个戴鸭舌帽的沉默男人,想起他最后写在便签上那句“它们怕你”。他不是在安慰,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自己用生命验证过的事实。
手机震动,是苏晚发来的消息:“书已开始阅读。感觉奇妙。昨晚的梦……很清晰,我甚至记得其中一段对话。谢谢。会按指引继续。”
后面附了一张图片,是她用铅笔画下的梦境片段:一片扭曲的森林,树木的枝干像神经纤维般缠绕,天空是暗紫色的,挂着一个巨大的、不断变幻几何形状的月亮。画工精细,透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收到,请保持适度。”林妤回复。
放下手机,她走到地下室门前。门紧闭,锁上的银色符文静静发光。但今天,她感觉到的不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种沉重的责任。
“你在等我,对吗?”她对着门低声说。
没有回应。但门后的黑暗似乎更加浓稠了。
“我会按我的节奏来。不是你的。”她继续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有书店要经营,有社保要交,有生活要继续。你想谈?等我准备好再说。”
她转身离开,没看到门缝下,暗红色的光如呼吸般,明灭了一次。
当晚,林妤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个无限延伸的图书馆中,书架高耸入看不见的顶。每本书都在低语,声音汇成无法理解的合唱。她往前走,脚下是柔软如地毯的雾气。远处,有一张巨大的橡木桌,舅舅程实坐在桌后,正低头写着什么。
她走近,舅舅抬起头,鸭舌帽下的脸很清晰,甚至带着微笑。
“小妤,”他说,声音很年轻,不像照片上那么沧桑,“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好。”
“舅舅,”她听见自己说,“‘回响’到底是什么?钥匙又是什么?”
舅舅的笑容淡去。“那是礼物,也是诅咒。它能让你听见世界背面的声音,也能让那些声音听见你。至于钥匙……”他看向她身后,“它能打开门。但门后有什么,取决于拿钥匙的人。”
林妤回头,看见一扇巨大的红色门扉,正在远处缓缓打开。门后是无尽的星空,星空中漂浮着不可名状的巨大阴影,阴影中有无数眼睛在眨动。
“别进去!”舅舅的声音变得焦急,“还不是时候!你还没准备好!”
但门里传来呼唤,是她自己的声音,又不像。那声音在说:“来看吧……来看真相……来看你注定要成为的样子……”
她向门走去。
“林妤!”舅舅的声音变得遥远,“记住!秩序!契约!还有……五险一金!那很重要!那是锚!”
五险一金。
林妤脚步一顿。
就是这一顿,整个梦境开始崩塌。书架倾倒,书本纷飞,舅舅的身影消散。红色大门在远处闭合,最后一眼,她看见门缝里,有一只巨大的、暗红色的眼睛,正凝视着她。
冷漠,好奇,又带着某种古老的饥饿。
她惊醒,满身冷汗。窗外天刚蒙蒙亮,晨光微熹。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亮着,是一条新的银行通知:
“您的个人社保账户已成功缴纳本月费用。公积金扣款已处理。”
下面还有一条苏晚的留言:“第二晚阅读。梦到了海底的城市。醒了画了张草图,发你看看。另外,我有个朋友,也对你们的书感兴趣,可以介绍吗?”
林妤盯着那条社保缴费成功的通知,看了很久。
然后她爬起来,洗漱,换衣,走下楼梯,开始新一天的巡查。
书店里很安静。书籍们在沉睡,或在半梦半醒间低语。地下室的门紧闭。一切如常。
她走到管理台前,打开记录簿,开始书写今日计划:
1. 联系苏晚的朋友,安排咨询。
2. 研究增加租赁书目(B-13推荐了几本“低风险、高吸引力”的单元)。
3. 学习基础防护结界维护(手册第5章)。
4. 查询商业登记流程,考虑正式注册个体工商户。
5. 给舅舅扫墓(明天是初一,该去看看了)。
写到最后一条,她笔尖顿了顿。
初一。舅舅日记里说,每个月初一,他要去和红色地下室里的东西“说话”。
今天三十,明天初一。
她合上记录簿,抬头,透过书店的窗户,看向晨光渐亮的街道。
生活要继续。书店要经营。社保要交。
而门后的东西,它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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