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过后,夜色淡去。
今日燕王殿下离京就藩,再过两个时辰,天子和百官都要去郊外送行。寅时二刻,婢女们便捧着盥洗器具站在院中,等待主母召唤。
与往日不同,崔夫人亲自打开门,信步走下台阶,发髻和妆容一丝不苟,淡淡地吩咐:“老爷昨夜大发脾气,头风又犯了,我和少爷照看了一宿。眼下老爷睡了,你们叫张大夫来给他诊脉,再抬一箱安神香进来,就是前儿寿宴上收的礼。还有,老爷嚷着身上热,你们去冰窖里取些冰,和果子一并送来。”
段珪回东厢房洗漱更衣,婢女捧着银壶伺候他洗手,他神情恍惚,把双手浸入温热的水,搓了很久,好像要搓下一层皮。
“少爷,夫人叫你。”
崔夫人走入房中,看到儿子魂不守舍,让婢女退下,轻柔而严厉地道:“打起精神,带着你父亲的腰牌,宫门一开,我们就进宫面圣。”
“可……爹说的是真的吗?他会不会糊涂了?”
“你爹二十年来没跟我提过半个字,自从他开始服丹药,酒量就大不如前,喝醉后曾和我吐露过一次,说你姑姑生的那个小皇子没有死。
他走前又提起,可见这事不是无中生有。你想想你爹那个偏心的样子,说燕王是他亲儿子都不为过了,不就是为了补偿你姑姑吗?”
崔夫人加重语气,“而且,就算不是真的,我们也要立刻把这件事告诉陛下。你爹走得太突然,我们若没有筹码,陛下一定会对段家下手。”
段珪也明白其中利害,点头:“娘,我听你的。”
东边的天际微微发白,金星在高楼之巅煌煌闪烁,照耀着宫墙内无数殿宇。
太阳还未升起,长青殿的阶陛上弥漫着一层清寒的晨雾,几个人影匆匆地拾级而上,跟着内侍省总管岁荣进入殿门。
此处是皇帝的寝殿,陆祺登基后,为了表现勤于国政、虚心纳谏,时不时在这里与重臣促膝而谈。今早则不然,昭武卫传来急报,大柱国的夫人和儿子持金牌入宫求见,陆祺心知出了大事,二话不说就让总管带人进来。
“什么?”
陆祺听完崔夫人禀报的死讯,似是呆住了,两眼直直地望着墙壁上挂的宝弓,泪珠滚滚落下,抚膺哭道:
“大柱国怎么就走了?我能有今天,全靠他提携,没有他这个肱股之臣,我可怎么办啊!这把弓还是上个月他送我的生辰礼,那时他还有说有笑……”
又擦着眼泪叫道:“岁荣,传下去,罢朝三日,朕要举国上下为他哀悼。”
崔夫人抽泣:“陛下节哀,依妾身浅见,此事暂且推一推才好。妾身与小儿前来,是为了另一件要事,老爷临终前回光返照,把妾身错认成段贵妃,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事关国体……”
她不放心地看向岁荣,陆祺道:“殿里没有旁人,夫人请说吧。”
崔夫人带着儿子叩了三个头,直起身,肃然道:“当年在世宗和贵妃死后继位的,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真正的小皇子一出生就被抱出宫养了,宫里那个是鱼目混珠的假货!”
陆祺吃了一惊,下意识抓紧腰间的玉佩穗子,身子前倾:“可有证据?”
崔夫人摇头,举起一只手掌:“妾身愿对陛下起誓,方才所说若有半句虚言,段氏一族灭门绝户,崔氏一族家业败尽,小儿不得善终!”
陆祺没见过母亲用儿子发誓的,叹道:“朕信了,夫人不必如此。真正的皇子现在何处?”
段珪冷声道:“启禀陛下,那名皇子就是燕王殿下!李太妃也知晓他的身世。”
殿内死寂。
母子俩半晌未听到皇帝的回复,咬牙低着头,终于,一声轻笑传进耳朵。
“少将军喝茶。”陆祺把茶杯递给他,轻松地打趣道,“朕清楚,燕王和大柱国情同父子,大柱国常在你面前夸他,惹得你不快活,但你也无需做此等猜测。你在朕面前说还好,朕将心比心,可以替你遮掩,要是换了个人,你嫉妒贤能的名声可就要传遍京城了。”
段珪见他面上一派平静,眼中隐隐有轻蔑之意,抿了口酽茶,不甘道:“母亲重誓在前,微臣也不敢胡说。”
崔夫人道:“老爷靠贵妃娘娘平步青云,获宠于世宗,非但可以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还能常常出入内廷探望贵妃。一来他有能力将小皇子带出宫,二来,妾身记得当年许多人说小皇子与世宗贵妃长得都不像,世宗还因此与贵妃发生过争执,陛下问问宫里的老人就知道。还有,老爷对燕王殿下,十五年来是掏心掏肺的好,若说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您信吗?”
她顿了顿,领着儿子一起伏下身去:“忠君爱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妾身言尽于此,不求其他,只求陛下江山永固,万年无极。”
一缕天光从窗格里射进,在地上拖出两个长长的黑影。
陆祺看着这两人,忽地按住头部左后侧,眉心锁起,嘶了声:“岁荣,送他们出去……”
“陛下千万要保重龙体啊!”崔夫人关切道。
“你们有孝在身,在家守着吧。朕会下旨公告朝廷,在此之前,你们不要传出去,皇后在养胎,朕不想惊动她。”
待两人走后,陆祺一改痛苦之色,静坐在香案前,面容隐在一团阴影中,晦暗不明。
岁荣问道:“陛下头风发作,今日还出宫吗?”
陆祺没有回答,用杯盖撇去茶水的浮沫,眼神冰冷:“献药的道士现在何处?”
“他在京畿买了栋宅子,因感念陛下恩典,初一十五都为陛下祈福呢。”
“朕近来每晚都睡不安稳,常梦见先帝喊冤。他既然如此忠心,就请他替朕和阎君说道说道,让先帝早日投胎吧。再派一人去魏国公府查探,看看段元叡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道士是他花了不少心思寻来的,背景清白,献的药在几年之内也吃不死人。段元叡死得蹊跷,定不止是仙丹的功劳,但他得及时撇干净这层关系。
岁荣应了,陆祺又道:“段元叡一死,段家没有撑场面的人,这女人怕朕对她的宝贝儿子下手,所以才向朕纳投名状。为人父母,爱子心切,令人唏嘘啊。”
他的语气更冷,茶水冒出的热汽仿佛也被冻成了冰,“但诋毁燕王,罪无可恕。朕看在段元叡为国操劳的份上,丧期内不动他们。岁荣,你亲自跑一趟溱州,朕要把证据摆在他们面前,为燕王和太妃洗清这骇人听闻的罪名。”
“是。”
陆祺抿了口茶:“秘密出行,要——彻查。”
岁荣心里咯噔一下,躬身道:“臣明白。”
“你下去吧,让康承训进来奏乐,朕头疼得厉害。”
第一缕阳光洒进院落,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交谈起来,扰人清梦。
燕王宅内,仆从们早已收拾好行装,只等管事发话,就要跟随主母离开,可过了辰时,主母还未出房门。
“夫人,快起来,您怎么又睡着了?误了时辰,陛下要怪罪的。”
青棠急急慌慌地把叶濯灵从梳妆台上拉起来,叶濯灵睡眼惺忪,腮边印着一道硌出的红痕。再看墙角穿着小裙子的汤圆,也是哈欠连天,困得睁不开眼,都快一头扎到羊奶罐子里去了。
……夫人昨晚又使什么坏了?
青棠心中打起鼓,这两日夫人不知和王爷斗什么气,让汤圆咬坏了好几幅古董画,还把王爷送的乐器当柴火劈了。但夫人只为难王爷,不为难下人,他们一群拿固定月例的婢女家丁,做好本职就是了,犯不着多嘴问。
叶濯灵伸了个懒腰:“我不吃早饭了,来不及,你去拿两块梅花糕给我,等出城上了马车再填肚子。”
也许是陆沧放水,昨晚哥哥从宿卫军中跑出来看她,避开下人遛进屋,兄妹俩聊到四更天。
汤圆见到他也十分开怀,摇着尾巴蹭他,给他表演写名字的绝技,哥哥抱着它一直夸一直哄,哄得它兴奋异常,在房里东跑西窜。
那日从魏国公府回去,叶玄晖和皇宫里的人通了气。与他同行的高手被陆沧一剑削去半个脑袋,他因为藏在望云斋的墙里,没来得及出手,所以幸免于难。皇帝并未责罚他,而是对他说了和在燕王宅中相同的那套说辞,叫他继续待在宿卫军中,答应过了年给他一个职位。
“我已差人回云台,给爹上柱香,叫他不要担心我们。阿灵,京城太危险,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去了溱州,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哥哥。在虞师父起兵的原因没有弄清之前,我不会贸然行动,一有消息,我就想办法告诉你。”
叶濯灵想到哥哥说的话,不由垂头丧气,她明知道段珪砍了爹爹和护卫们的头,却不能留在京城伺机以牙还牙,这可太遗憾了!但杀一个人可能会改变大局,他们不仅要考虑当下,还要考虑将来,段珪是要杀的,她和哥哥的前程也是要谋的。
跟着陆沧去溱州,她或许能存下一笔自己的钱,等哥哥稳定下来,她就带着钱溜回哥哥身边。
头悬梁锥刺股恶补了两天骗术,她对自己有信心!
她对汤圆也很有信心,握着它的前爪:“宝宝,我们要去新地方待一阵,你要做一只上进的小狐狸,努力帮姐姐赚钱。”
汤圆不懂她的意思,迷迷糊糊地看着她,舔了舔嘴边的羊奶。
一人一狐带着家当,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宅子,登上马车。
已是辰时二刻,车夫挥鞭赶着两匹马向南走。
途经人来人往的大街,叶濯灵生出几分不舍,她还没在京城好好地逛过集市,也没看到书上说的大象。她喜欢这样繁华的街景,看着那些和商贩讨价还价的男女老少,就一点也想不起来这是个烽烟四起的国家。
到了南城门外,太阳爬到了树梢上。
陆沧带着数千宿卫军出营,在校场上耐心等天子率百官亲临,宫里的队伍还没到,自家的马车先到了。
不等车夫请夫人下车,陆沧便策马过去,扬手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里头摔出一个铁盒来,伴随着叶濯灵气愤的声音:
“还给你!”
陆沧左臂一伸,稳稳地接住了,右手将车中人拉出来抱了个满怀,让她坐在马鞍上,环住她的腰低声道:
“我错了,夫人原谅我吧。”
叶濯灵反手打他,一抬头,看见后面站着密密麻麻的士兵,脸唰地红了,推他:“这是什么地方?我眼下没工夫跟你扯淡。”
天道好轮回,两天前陆沧也这么跟她说话,此时气焰全无:“夫人早上吃了吗?我备了些点心,有你喜欢的葱油酥饼,还有烧麦,不是糯米馅的。”
说着就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在她跟前摇了摇。
浓郁的葱香味钻进鼻子,叶濯灵偏过头:“谁吃这个!”又狐疑地瞟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不吃糯米馅?”
陆沧语塞,驱马走到棚子下,把她抱下来:
“你是北方人,我听说北方的烧麦都是肉馅。”
叶濯灵“喔”了声,他殷勤地请她坐在披了狼皮的椅子上,把油纸包打开放在桌上,也不催促,只往她那儿推。
“夫人,盒子钥匙呢?”
“丢了。咱们一块儿死吧。”
陆沧笑道:“我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六个小酥饼躺在眼皮下,洒着芝麻,个个金黄冒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叶濯灵不置可否,端起茶喝了一口,两只绣鞋在官帽椅下轻轻地晃,手不听话地往左挪了一分。
“听完你就不想死了。”陆沧补充。
叶濯灵怒道:“你会不会说话!”
“你凑近些,我悄悄地告诉你。”
叶濯灵懒得理他:“你爱说不说,哪来这么多要求。”小指头又离油纸包近了点。
陆沧装作看不到她的小动作,朱柯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像是才发现远处来了人,忙将铁盒留在桌上,抽出一只手帕盖住油纸包,站起身:
“他们来了,夫人安坐,我过去迎。”
校场北面驶来一列车队,打着明黄的伞和扇子,鼓乐齐奏,侍卫们在两侧骑马护送。
叶濯灵见陆沧走了,让两个侍女挡在身前,掀了帕子,抓起三个小酥饼就往嘴里扔,吃完把油纸包重新合上,做出没动过的样子。
她用绢帕擦了擦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便宜你了。”
帕子下除了小酥饼,还有一枚扇形的小玉印。
她拿出钥匙打开两个嵌套的盒子,把印放进去,又忍不住吃了几个饼,越想越气。
自己怎么就管不住嘴呢?
不行,不能这么轻易就原谅他,她出发前还想着怎么跟他拼命!
那厢陆沧迎着文武官员进了校场,叶濯灵看到前头的仪仗,微微一愣。
大柱国和皇帝上哪儿去了?这两个最重要的人怎么都没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