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暗室交易与旧邸魅影
秦三的消息,是在午后传来的。他没有亲自来苏府,而是通过玉泉观一个进城采买的小道士,将密信送到了苏辙手中。
信的内容很简短,却让苏辙心头一紧:
“三哥有信:岩确曾困于撷芳楼,右手有疾,性子怯懦。约四日前,有贵客至,点名要见岩,后岩便不见踪影。楼内管事关三缄其口,有杂役私下言,当日贵客所乘马车,有‘程府’徽记。另,岩失踪前,曾与一陌生妇人接触数次,妇人形貌不详,但杂役听岩私下唤其‘萍姨’。此妇人似非楼中人,亦非常客。三哥正竭力追查妇人下落及岩之去向。又,开封府今日再查撷芳楼,无功而返,然有一陌生面孔随行,疑似御史台吏员。秦三。”
程府!马车!萍姨!
苏辙立刻将信带给了仍在“卧病”的苏轼。书房内门窗紧闭,药味浓重,苏轼肩上的伤经过老大夫重新处理,已好了些,但脸色依旧苍白。
看过信,苏轼久久沉默,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程颐……”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寒意,“果然是他!马车徽记,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如此明目张胆,是过于自信,还是故意嫁祸?”
“或许是故布疑阵。”苏辙分析道,“程颐为人谨慎,若真要从撷芳楼带走王岩,何必用有自家徽记的马车?授人以柄。倒像是有人想将祸水引向程颐。”
苏轼点头:“有道理。但无论如何,王岩的失踪,程颐脱不了干系。那个‘萍姨’,是关键。能让王岩私下接触,甚至尊称,或许是他流落汴京后遇到的、少数对他有善意的人。找到这个萍姨,或许就能知道王岩到底卷入了什么,甚至知道他现在的下落。”
“可这妇人形貌不详,连秦三都一时难以追查,我们如何找起?”苏辙皱眉。
“从王岩的人际关系入手。”苏轼道,“王岩在汴京除了朝云,还有没有其他可能认识的亲友?朝云说过,他们是钱塘人,父母早亡,她被卖入歌舞班,王岩被远房表叔带走。那个表叔后来将他转卖……查查当年经手的人牙子,还有王岩后来可能待过的地方,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这个‘萍姨’。此事需隐秘,不能惊动官府,也不能让程颐和蔡京的人察觉。”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可靠的人手,从钱塘同乡会和汴京的牙行、善堂等地方暗中查访。”苏辙应道。
“还有,”苏轼拿起那支染血的银簪,“这簪子上的血迹,必须尽快弄清楚是不是人血,以及……是谁的血。寻常大夫恐怕不行,需得找信得过的、精于刑名检验之人。”
苏辙看着那簪尖一点暗红,心中发寒:“兄长怀疑这血……”
“我不知道。”苏轼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必须查清。此事更要隐秘,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我们不能找,开封府更不行……”苏辙思索着,“或许……可以找退役的老仵作,或者,江湖中有这类本领的奇人。清虚道长门路广,或许……”
“就请道长帮忙。”苏轼道,“尽快。我有预感,这支簪子,可能牵扯到另一桩我们尚未知晓的隐秘。”
正说着,吴伯又在门外禀报,声音带着一丝异样:“老爷,门外有位自称‘薛先生’的客人求见,说是有紧要事,关乎老爷清誉。”
薛先生?苏轼与苏辙对视一眼,均无印象。
“可问了来路?”苏轼问。
“问了,只说是受故人所托,送一样东西给老爷,务必亲交。不肯透露更多。”吴伯道,“老奴看此人气度不凡,不像寻常百姓,也未带随从。”
故人所托?苏轼沉吟片刻:“请他到偏厅,我随后就到。”
“兄长,你的伤……”苏辙担心。
“无妨,我还撑得住。”苏轼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外袍,遮住肩部,“子由,你留在书房,继续梳理线索。我去会会这位‘薛先生’。”
偏厅里,那位“薛先生”已经端坐在客位。他年约四旬,面白微须,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文士衫,手里捧着一杯茶,看似平静,但眼神锐利,不经意扫视四周时,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见苏轼进来,他立刻起身,拱手道:“冒昧叨扰,还望苏学士见谅。在下薛平,受人之托,特来拜会。”
“薛先生不必多礼,请坐。”苏轼在主位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不知先生受何人所托?所为何事?”
薛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寻常青布包着的、巴掌大的扁平物件,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托付在下之人,与学士曾有数面之缘,如今身不由己,不便前来。只让在下将此物交与学士,并带一句话。”
苏轼目光落在那青布包上:“何物?何话?”
薛平解开布包,里面竟是一本薄薄的、纸质粗糙的手抄账册。他翻开其中一页,推到苏轼面前。
苏轼凝目看去,只见那一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看似寻常的货物往来,时间、品名、数量、银钱数目,但有几处地方,用极淡的炭笔做了不起眼的标记。标记旁,有几个名字缩写和日期。
其中一个缩写,赫然是“S.G.”!而日期,正是元祐四年九月初七!旁边标注的货物是“陈年徽墨十锭”,但银钱数目却高得离谱,且收货人处,是一个陌生的商号名“隆盛行”。
S.G.——司马光?!
苏轼心中剧震,但面上竭力保持平静:“薛先生,这是何意?一本寻常商号账册,与苏某何干?”
薛平收起账册,重新包好,低声道:“托付之人说,此账册原为司马光公生前暗中调查所得,关乎汴京某些官员与商贾勾结,侵吞朝廷用于修缮河防、赈济灾民的专款。其中牵涉之人,位高权重,盘根错节。司马公故去前,将此册交予心腹保管,嘱其伺机揭发。然保管之人不久前暴毙,账册下落不明。如今,有人想得到此册,有人想毁掉此册。而司马公旧邸那场火,或许就与寻找或销毁此册有关。”
苏轼听得背脊发凉。侵吞河防赈灾专款?这是泼天的大案!若真如此,那司马光旧邸的火,焦尸的身份,乃至针对自己的构陷,其背后动机,可能远比党争倾轧更加骇人!
“托付之人为何将此册交给我?”苏轼沉声问。
“因为,如今朝中,敢于并且可能查清此事、还司马公和百姓一个公道的,或许只有苏学士您了。”薛平直视着苏轼,“此外,托付之人还让在下带一句话:王岩未死,但命悬一线。欲救王岩,需先破此案。程颐、蔡京,皆在此局之中,然皆非主谋。主谋者,藏于九重,意在账册,更在……旧邸三尺青砖之下。”
王岩未死!账册!三尺青砖!
所有线索仿佛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司马光旧邸西厢房下可能藏着的,不仅仅是账册,或许还有其他更致命的证据!王岩被卷入,是因为他可能无意中知晓了什么,或者被人利用去旧邸寻找或传递什么!而自己,则成了转移视线、搅乱调查的替罪羊和障眼法!
“托付之人是谁?”苏轼追问,声音有些发紧。
薛平摇头:“请恕在下不能言。此人处境险恶,透露身份,恐害其性命。在下亦是受恩于他,冒死前来。东西和话已带到,在下告辞。苏学士,前路艰险,万望珍重。”说罢,他起身再次一揖,不等苏轼再问,便快步离开了偏厅,消失在庭院中。
苏轼独自坐在偏厅,看着茶几上那本青布包裹的账册,仿佛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知道,接下这个,就等于接下了一个足以将他、甚至将整个苏家炸得粉身碎骨的惊天秘密。
但若不接……王岩可能真的会死,司马光用性命换来的证据可能永埋地下,贪墨巨蠹继续逍遥,而自己,恐怕也难逃被诬陷致死的命运。
没有选择。
他缓缓伸出手,将那本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账册,紧紧握在手中。
*
当夜,月黑风高。
司马光旧邸的废墟,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开封府的封条在夜风中无力地飘动,周围并无兵丁看守——不知是疏忽,还是有人刻意调开。
两个敏捷的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残破的院墙,落在烧焦的庭院中。正是苏轼和苏辙。苏轼肩伤未愈,动作略显滞涩,但眼神在黑暗中格外明亮。苏辙紧随其后,手中握着一柄短铁锹,神色紧张。
他们必须来。薛平带来的消息,和之前纸条上的提示,都指向西厢房地下可能隐藏的秘密。无论那是账册的副本,还是其他证据,他们都必须在对手之前找到它。这是翻盘的唯一希望,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两人借着微弱的星光和手中遮光的灯笼,小心翼翼地穿过遍地瓦砾焦木,来到西厢房的废墟前。这里烧得最为彻底,房梁屋架早已坍塌,只剩几堵熏得乌黑的残墙和一堆堆灰烬。
“榻下三尺,青砖……”苏辙低声道,根据记忆和废墟结构,大致判断着原本卧榻的位置。
两人在判断出的区域开始清理表面的灰烬和碎木。焦糊味和尘土味呛人。灯笼的光只能照亮一小片范围,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只有风吹过废墟缝隙的呜咽声,像是冤魂的低泣。
清理了约莫一刻钟,一片相对完整的地面露了出来,上面铺着烧裂、熏黑的青砖。苏轼示意苏辙停下,他蹲下身,用短匕的柄轻轻敲击着砖面。
笃,笃,笃……声音沉闷。
笃,笃,嗒!
一块砖的声音明显空洞了些!苏轼心中一跳,与苏辙对视一眼。两人用短匕和铁锹小心地撬开那块砖。下面果然是空的!一个小小的、砖石砌成的方形暗格显露出来,大约一尺见方,半尺深。
暗格里没有他们预想的账册或文书,只有一个小巧的、黑漆描金的木匣,约莫书本大小,上面落满了灰尘,但保存完好,似乎未被大火波及。
苏轼屏住呼吸,轻轻取出木匣。匣子没有上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碧绿、雕刻着螭龙纹的玉佩,玉质温润,在灯笼微光下流转着幽幽的光泽,一看便非凡品。玉佩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笺。
另一样,是一个小小的、已经干枯发黑的……手指!确切地说,是一截人类右手的小指,从指根处断裂,断面陈旧,指骨清晰可见,皮肤肌肉早已萎缩碳化,呈现一种可怕的焦黑色。断指旁,还有一小片沾满黑褐色污渍的、靛蓝色的布料碎片!
饶是苏轼和苏辙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截断指和布料碎片,也不禁毛骨悚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三尺青砖”下藏的东西?一截断指,一片染血的蓝布碎片,一枚昂贵的玉佩,一张纸笺?
这断指……难道就是王岩的?还是焦尸的?那蓝布碎片,是否来自自己那件消失的蓝袍?
苏轼强忍心悸,用短匕轻轻挑开那张纸笺,就着灯笼光看去。纸笺上字迹工整有力,是司马光的笔迹!内容却让苏轼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元祐三年冬,于汴河工段,偶得此佩,乃故河督赵某信物。赵某贪墨河款,东窗事发前暴卒,此佩流落工头刘某之手。刘某以此佩及断指为凭,要挟于光,索巨款封口。光拒之,暗查刘某及其背后之人。刘某忽失踪,疑遭灭口。此佩及断指,乃关键证物,藏于此,留待后来者。若光遭遇不测,持此物者,可往城南‘慈济堂’,寻一跛足老妇,名唤‘阿萍’,彼乃刘某之妻,或知内情。慎之,慎之。司马光手书。元祐四年春。”
阿萍!萍姨!
原来如此!司马光早就查到了河工贪墨案,甚至掌握了关键证物(玉佩)和疑似被害者信物(断指)!而那个“萍姨”,竟是涉案工头刘某的妻子!王岩接触的“萍姨”,很可能就是她!王岩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难道王岩流落汴京时,曾受她关照?还是……王岩也被卷入了这个案子?
断指是刘某的?还是另一个被害者的?蓝布碎片又是什么?怎么会和断指、玉佩放在一起?是后来被人放进去的,还是司马光当时一起藏入的?
这截断指的出现,让焦尸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如果焦尸是王岩,那这截旧断指是谁的?如果焦尸不是王岩,而是右手有旧伤的其他人(比如刘某),那王岩又在哪里?
还有这枚玉佩,牵扯到已故河督赵某,背后恐怕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
苏轼感到一阵眩晕。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凶险。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党争构陷,而是牵扯到巨额贪墨、连环命案的惊天大案!而司马光,很可能就是因为查这个案子,才……不,司马光是病故,但时间如此接近,真的只是巧合吗?
“兄长,你看这布料……”苏辙指着那片靛蓝色碎片,声音发颤,“这颜色、这质地……像不像是……”
像他之前送去玉泉观藏匿的那件蓝袍的布料!苏轼心中一沉。难道那件蓝袍,也与此案有关?袍子上的污渍……
他忽然想起王朝云银簪上的血迹,又看看木匣中那截可怕的断指。一个可怕的联想浮现,让他不寒而栗。
“子由,把东西收好,放回原处,恢复砖面。”苏轼当机立断,“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放回去?兄长,这可是关键证据!”苏辙急道。
“正因是关键证据,才不能带走!”苏轼低喝道,“我们能找到这里,别人也能!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东西留在这里,或许暂时无事,一旦带走,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们要做的,是记下内容,然后去找到那个‘阿萍’!”
苏辙恍然,连忙照办。两人迅速将木匣按原样放回暗格,盖好青砖,又胡乱撒上些灰烬掩饰,然后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无人发现,才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开。
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另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在西厢房废墟上,径直来到他们刚刚动过的地方,蹲下身,仔细查看了青砖和灰烬的痕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随即又如幽灵般消失。
而更远处的黑暗角落,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随即也隐没在无边夜色中。
旧邸废墟重归死寂,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只有那青砖下的木匣,静静躺在黑暗里,承载着足以颠覆许多人命运的可怕秘密,等待着下一个开启者,或者,毁灭者。
苏轼和苏辙一路疾行,回到苏府,惊魂未定。书房内,两人就着灯光,将司马光手书的内容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又将玉佩的形制、断指和布片的样子详细描绘。
“慈济堂……跛足老妇阿萍……”苏轼喃喃念着,“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她。必须赶在所有人前面!”
“兄长,你的伤……”
“顾不上了。”苏轼眼中燃烧着火焰,那是愤怒,也是决心,“子由,我们可能捅了一个马蜂窝。但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我们要把这只马蜂窝,捅到该知道的人面前!”
夜还很长,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浓重。旧邸下的秘密已经揭开一角,而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加疯狂的反扑和更加残酷的较量。阿萍,会是下一个解开谜团的关键吗?还是说,她本身,就是另一个陷阱的诱饵?
无人知晓。只有那枚碧绿的螭龙玉佩,在司马光的遗言中,沉默地指向了一条充满血污与罪恶的不归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