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杜先生来的时候,林小川还没醒。
林童在院门口拦住先生,满脸歉意:“杜先生,少爷他……昨夜又睡晚了,这会儿还没起。您要不先到书房坐坐,我去叫他?”
杜先生看了看天色,辰时三刻,按理说早该起床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
书房里,杜先生坐在窗边,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诗集。书页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他轻声念着,手指划过诗句。
约莫过了两刻钟,书房门才被推开。林小川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身上带着一股酒气——那是他特意让林童洒在衣服上的,其实他只喝了小半杯。
“先生……早。”他含糊地说,行礼时差点没站稳。
杜先生放下诗集,看着他:“林公子昨夜又没睡好?”
“睡……睡好了。”林小川在对面坐下,身子歪歪斜斜的,“就是……就是喝了点酒。”
“喝酒?”
“赵无常带来的。”林小川打了个酒嗝,“说是……说是西域来的好酒,非要我尝尝。这一尝……就尝多了。”
杜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林公子,老朽虽不反对饮酒,但白日授课,总该清醒些。”
“我清醒……清醒着呢!”林小川用力睁大眼睛,但眼神涣散,“先生您说,今天……今天讲什么?”
杜先生沉默了片刻,才说:“今日讲李白的《将进酒》。林公子可曾读过?”
“将进酒?知道……知道!”林小川一拍桌子,“不就是喝酒的诗吗?我……我也会!”
“你也会?”杜先生挑眉。
“会!听着!”林小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人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背到一半,卡住了。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接着说:“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杜先生的眼神变了。他看着林小川,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林小川背完最后两句“与尔同销万古愁”,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我背得对吧?”
“对。”杜先生说,“一字不差。”
“那当然!”林小川又打了个酒嗝,“这种诗……这种诗我最喜欢了!喝酒!痛快!”
杜先生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林公子,你既然能背《将进酒》,可见并非完全不懂诗词。为何前两日……”
“前两日?”林小川眨眨眼,“前两日怎么了?哦……对,我睡着了。那不是……那不是没喝酒吗?喝了酒,脑子就清醒了!”
这话说得荒唐,但杜先生没笑。他继续问:“那林公子可知,李白写这首诗时,是何心境?”
“心境?”林小川歪着头想了想,“高兴呗!有酒喝,有肉吃,多高兴!”
“不止。”杜先生说,“这首诗写于李白被排挤出长安之后。表面豪放,实则郁愤。‘天生我材必有用’,是自信,也是无奈。‘千金散尽还复来’,是豁达,也是自嘲。”
林小川听着,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但很快又浑浊起来:“先生说得……说得太深了。我就觉得……喝酒痛快!”
“那林公子也写一首如何?”杜先生忽然说。
“写……写诗?”林小川愣住了。
“对。”杜先生铺开纸,研好墨,把笔递过来,“就写喝酒。不拘格式,不论平仄,写出心中所想即可。”
林小川接过笔,手有些抖。他脑子里确实有诗——密室里那些诗集他翻烂了,自己也偷偷写过几首。但他不能写。
“我……我不会写。”他把笔放下。
“试试。”杜先生坚持,“就像你刚才背诗那样,随口吟来。”
林小川看着纸笔,又看看杜先生期待的眼神,心里一阵挣扎。最后,他咬了咬牙,提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
“喝酒好,喝酒妙,一杯下肚烦恼消。
两杯三杯不过瘾,抱着酒坛哈哈笑。”
写完,他把笔一扔:“好了!”
杜先生看着那几行字,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有失望,有不解,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林公子。”他说,“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是啊!”林小川大声说,“喝酒不就是图个痛快?想那么多干嘛?”
杜先生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张纸,仔细看着。看了很久,才轻声说:“林公子,你知道老朽为什么来教你吗?”
“因为我爹请你来的。”
“不止。”杜先生说,“老朽听说你气走了两位礼仪先生,便对你产生了兴趣。老朽想看看,能问出‘青楼规矩比宫廷’、‘花魁类比祭祀’这种问题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林小川心里一紧,酒意醒了大半,但还得继续装:“那……那您看到了。我就是个……就是个酒鬼,纨绔。”
“老朽看到的不止这些。”杜先生摇摇头,“老朽看到你背《将进酒》时,眼里有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光是真的。”
“什么光……”林小川别开脸。
“一种……懂诗的光。”杜先生说,“老朽教书三十年,见过太多学生。真懂诗的,假懂诗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林公子,你其实是懂的,对不对?”
林小川不说话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纸上,那几行歪扭的字在光里格外刺眼。
“罢了。”杜先生放下纸,“今日就到这里吧。林公子既然喜欢喝酒,老朽也不强求。只是……”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只是老朽希望,林公子有一天,能写出真正想写的诗。而不是……这样的打油诗。”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林小川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桌上那张纸。酒气还萦绕在鼻尖,但脑子已经清醒了。
他知道杜先生看出来了。
至少看出了一部分。
他拿起那张纸,想撕掉,又停住了。最后,他把纸折好,塞进袖袋里。
走出书房时,林童等在门外,一脸担忧:“少爷,杜先生他……”
“走了。”林小川说。
“那诗……”
“我写了首打油诗。”林小川苦笑,“林童,你知道吗?有时候装傻,比真傻还难。”
林童没听懂,但还是点点头。
两人回到院子。林小川让林童去泡壶浓茶,自己坐在石凳上,从袖袋里取出那张纸,展开。
“喝酒好,喝酒妙……”
他看着那几行字,心里五味杂陈。
杜先生说得对,这确实不是他想写的诗。他想写的,是那种能穿越千年、让人感同身受的诗。就像杜甫的《春望》,就像李白的《将进酒》。
但他不能写。
至少现在不能。
林童端了茶来。林小川接过,喝了一口,苦得他皱了皱眉。
“少爷,您今天……”林童欲言又止。
“今天怎么了?”
“您今天背《将进酒》时,背得很熟。”林童小声说,“杜先生肯定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又怎样?”林小川放下茶杯,“他最多觉得我还有点记性,背过几首诗。不会想到别的。”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没底。
杜先生太敏锐了,和之前的先生都不一样。徐先生古板,柳先生严肃,但杜先生……杜先生是通透的。
他能看穿表象,看到更深的东西。
这样的人,最难应付。
“林童。”林小川忽然说,“你说,我还要继续这样多久?”
林童愣了愣:“少爷,您不是说……要一直装下去吗?”
“是啊。”林小川长长地叹了口气,“要一直装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鱼池边。锦鲤在水里游来游去,多自在。
他看着那些鱼,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回屋。
下午,赵无常果然来了。一进门就嚷嚷:“川哥!听说你今天在杜先生面前背诗了?还写了首打油诗?快给我看看!”
林小川从袖袋里掏出那张纸,扔给他。
赵无常接过来,念了一遍,哈哈大笑:“川哥,你这诗写得好!直白!痛快!比那些酸溜溜的强多了!”
“你懂什么。”林小川没好气地说。
“我怎么不懂?”赵无常把纸折好,塞进自己怀里,“这诗我要了,回去给我爹看看,让他知道你也会写诗!”
“别!”林小川赶紧说,“你爹看了,又要说我不务正业。”
“那正好啊!”赵无常眨眨眼,“你不是就想让人这么觉得吗?”
林小川一时语塞。
赵无常这话,说得他竟无法反驳。
是啊,他不就是想让人这么觉得吗?
不务正业,不成器,扶不起的阿斗。
可为什么……当杜先生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他时,他会觉得心里难受呢?
“川哥,你怎么了?”赵无常见他神色不对。
“没事。”林小川摇摇头,“就是……酒还没醒。”
“那再喝点?”赵无常眼睛一亮,“我那儿还有半坛西域酒!”
“不喝了。”林小川说,“再喝,真要误事了。”
误什么事?
他没说。
但心里知道。
这场戏,还得继续演。
即使再难,即使再累。
也得演下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