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寒潭洞天里,失去了具体的刻度。日升月落,松涛起伏,潭水无波。
送食的青衣少女每日准时出现,放下托盘,默默离开。
食物总是那般清淡精致,灵气充盈,却也让寂珩白的舌尖越发怀念起烟火气。
她大多数时候坐在寒潭边,看鱼。
看累了,就在谷中溜达,数松树上的年轮,研究石壁上的纹路,偶尔对着某片形状奇特的云彩出神。
石洞壁上那个尾巴画圈的狼形涂鸦,她没有再添笔,也没擦掉,任由它留在那里。
翎玄很少出现。
有时寂珩白会觉得,他似乎就坐在某株古松的顶端,或者隐在寒潭的水影里,无声地“观察”着。
那种注视感并不强烈,却无所不在,像这山谷本身的一部分。
直到第五日,或许是第六日?寂珩白没特意记。
送来的早膳里,除了惯常的粥菜灵果,多了一小碟金黄酥脆、还冒着细微油香的东西。
寂珩白眼睛微微一亮。
她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是炸得恰到好处的、不知名禽鸟的翅膀尖,外皮酥脆,内里嫩滑,撒了极细的椒盐和一种带着清香的植物粉末。
味道不算顶好,但比起连吃数日的清淡灵食,已是难得的慰藉。
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吃完一块,又去拿第二块。
“喜欢?”翎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外。
寂珩白点点头,咽下口中食物:“比粥好吃。”
翎玄走到她对面,也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目光扫过那碟炸物。“青冥山脉外围猎到的‘金喙雀’,肉质尚可,灵气稀薄,本不入膳房眼。听闻你念叨了几次‘想吃烤的炸的’,便让他们随意弄了些。”
“谢谢。”寂珩白道谢,语气认真。
翎玄看着她专注吃东西的样子,忽然问:“你似乎并不焦虑。”
“焦虑什么?”寂珩白咬着雀翅,含糊地问。
“身陷囹圄,前途未卜,外界因你风云激荡,而你自身修为低微,命运操于他人之手。”翎玄列举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寂珩白吃完第二块,擦了擦手,想了想,说:“这里挺安静的,有吃的。外面……”她顿了顿,“他们吵他们的,跟我在这里吃饭,好像没什么关系。”
翎玄沉默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你倒是……豁达。”他顿了顿,换了个话题,“霜阒来找过翎澈三次,每次都被挡了回去。炎烈在客舍区砸坏了两套桌椅,被炎炆传讯严厉申饬。万剑宗与天机宗的使者昨日已抵达青冥山脉外围驿站,要求正式拜会。”
他像是在陈述与己无关的消息,目光却锁定寂珩白的反应。
寂珩白“哦”了一声,拿起第三块雀翅,咬了一口,才问:“他们是来找我的?”
“一部分是。”翎玄道,“更多的是想通过你,试探我族,试探彼此,攫取利益。你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各自的欲望与恐惧。”
“镜子?”寂珩白歪了歪头,“可我不会照出人影啊。”她指的是自己那看过即忘的长相。
翎玄似乎被她这直白的理解噎了一下,摇摇头:“不是那种镜子。是……映照因果、牵引缘法的‘镜’。”他看着寂珩白依旧茫然的眼神,不再解释,转而道,“你可知,霜阒为何对你锲而不舍?”
寂珩白摇头。
“白狼族传承的‘太阴戮妖剑’,修炼至高深,需体悟‘荒古’真意,引一丝远古凶煞之气入剑魄,方可大成。”翎玄缓缓道,“然‘荒古’之气早绝于天地,唯有一些极古老、蕴含特殊血脉或记忆的遗物,或可窥得一斑。你给他的那块石头,若我所料不差,应是某种‘荒古遗血’凝结的‘古血髓’碎片,对他,乃至对整个白狼族,都意义非凡。”
寂珩白眨了眨眼:“那块石头……对他有用?”
“有大用。”翎玄点头,“所以,他接近你,最初或许有好奇,有疑虑,但最终,很难说没有将这‘机缘’彻底掌控在手的心思。白狼族大长老啸月亲自前来,你以为只是为了讨个说法?他是来确认‘古血髓’的真伪,以及……评估你这‘送宝人’的价值与风险。”
“那炎烈呢?”寂珩白又问,似乎对这些背后的弯弯绕绕起了点兴趣。
“炎虎族血脉暴烈,易怒难控,但也崇尚力量,信奉弱肉强食。”翎玄淡淡道,“炎烈对你,起初或许是觉得受辱,欲杀之而后快。但当你在他全力攻击下安然无恙,当你成为多方关注的焦点,当你甚至可能牵扯出更大秘密时,他那简单的愤怒,就可能转化为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贪婪、不服与探究的执念。炎虎族,不会允许这样特殊的存在完全落入他族之手,尤其是我族或白狼族。”
寂珩白慢慢吃完第三块雀翅,擦干净手指,托着下巴,看着翎玄:“那你呢?你把我留在这里‘观察’,又是想得到什么?”
翎玄与她对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任何掩饰,只有一片澄澈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我想要的,最初或许只是‘看清’。”他缓缓道,“看清你是什么,看清你带来的变数,看清这潭被搅浑的水下,到底藏着什么。但后来我发现,‘看清’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得到’。通过你,我能更清晰地看到各族的欲望与软肋,看到四域之间那脆弱平衡下的暗流,甚至……看到某些早已被遗忘、却可能影响未来的‘痕迹’。”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比如,石堡那道痕迹。比如,你身上那种‘空’。再比如……论坛上那个‘三师兄’,若真的存在,其真正的目的,恐怕远不止揭短爆料那么简单。而你,寂珩白,无论你是否是他,你都已成了这些谜团交汇的一个……节点。”
寂珩白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眼神却似乎比刚才专注了一些。
“所以,你把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有用’?”她总结道。
“可以这么说。”翎玄坦然承认,“但‘有用’的方式,并非榨取或利用。而是将你这不确定的‘变数’,置于可控的‘静域’之中,观察其演变,评估其影响,必要时……加以引导,或遏制。”
“就像把一颗不知道会开出什么花、甚至不知道会不会炸开的种子,种在花盆里,放在窗台上看着?”寂珩白比喻道。
翎玄微微一愣,随即唇角似乎弯了一下,一个极淡的、几乎不算笑容的弧度。“很贴切。”
寂珩白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她没问如果自己是那颗“炸开的种子”会怎样,也没问“观察”要到什么时候。她只是重新拿起一块雀翅(最后一快了),认真地说:“那你能不能跟他们说说,明天还想吃这个?或者……换种做法?烤的也行。”
翎玄看着她那副认真讨论食谱的样子,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气。
“好。”
他站起身,玄青袍袖拂过微湿的岩石。“记住,寂珩白。在这方洞天,你是安全的。但一旦踏出,你所面对的,将不再是好奇或愤怒,而是赤裸裸的、基于利益的争夺与算计。霜阒的剑,炎烈的刀,啸月的谋,焚山的势,乃至人族各宗的局……皆非儿戏。”
说完,他身形消散,只余松涛声。
寂珩白吃完最后一块雀翅,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她走到寒潭边,蹲下,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倒影里的脸,平淡无奇。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水面,涟漪荡开,倒影破碎。
“争夺与算计……”她喃喃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害怕,也没有兴奋,只有一点淡淡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热闹的疏离。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石洞壁边,对着那个狼形涂鸦,看了一会儿。
忽然,她伸出手指,蘸了点旁边石壁上沁出的、极微少的冷凝水汽,在那狼的额头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水滴很快渗入石壁,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更深一点的湿痕。
像给那只画圈的狼,点上了一只眼睛。
做完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她拍拍手,转身走回石床,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洞顶的“星图”。
识海里,那灰扑扑的令牌安安静静。
洞天之外,因她而起的暗流,正以更迅猛的速度,冲刷着各方势力本就脆弱的堤岸。
青鸾族客舍,啸月地君的房间内,一枚传讯玉符无声碎裂,化为一缕青烟,在空气中勾勒出几个古老的妖族符文。啸月看着那几个符文,银白的眉毛微微挑起。
“西荒‘葬骨沙海’深处,有疑似‘古血髓’源脉的微弱波动被探测到……时间就在近日?”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静思崖的方向,“巧合?还是……那灰衣人带来的连锁反应?”
炎虎族客舍,炎烈收到族中密令,脸上暴躁之色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兴奋与凶狠的光芒。
“查!动用所有暗线,查清那灰衣人出现在缓冲地带前的一切行踪!尤其是西边!所有可能关联‘古血髓’或‘荒古遗物’的线索,不惜代价!”
万剑宗与天机宗的使者,在青冥山脉外围的驿站中秘密会面,交换着彼此掌握的信息碎片,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图景。
论坛上,“三师兄”的账号依旧沉寂,但各种关于“上古秘藏”、“荒古重启”、“四域气运之争”的猜测帖,已如野火燎原。
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解读着、利用着、围绕着寂珩白这片“特殊的浮尘”。
而浮尘本人,在点了狼眼睛之后,觉得有点无聊,开始思考明天除了金喙雀,能不能再要点别的,比如……蜜汁的?
她翻了个身,石床冰凉。
洞外,夜色如墨,山雨欲来。(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