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日。
不是倾盆暴雨,而是那种细密绵长、无孔不入的寒雨,落在松针上,汇成水线,滴入寒潭,敲在石上,发出单调却无处不在的“嘀嗒”声。
洞天内的光线因此更加晦暗,灵气仿佛也被雨水浸湿,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意。
送晚膳的青衣少女来时,裙摆和肩头都沾了湿痕,放下托盘的动作比平日更显匆忙,低垂的眼睫下,目光掠过寂珩白时,那份紧张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甚至没等寂珩白开始吃,便匆匆退走,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有些仓皇。
寂珩白看了看托盘。
今日的菜色格外丰盛,除了蜜汁金喙雀,还有一碗乳白色的、散发着浓郁灵气的鱼羹,一碟清炒的、叶片晶莹如玉的不知名灵蔬,甚至还有一小壶温好的、酒香醇厚的灵酒。
好像……有点过于隆重了?像是……送行饭?或者,安抚饭?
她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鱼羹鲜美,灵蔬爽脆,灵酒入喉温润,后劲却带着一股奇异的暖流,熨帖四肢百骸。
味道很好,但她吃得并不快,一边吃,一边听着洞外的雨声,和雨声中,那些更加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
风声似乎比之前急了。
不是自然的风,是快速掠过的、带着灵力波动的“风”。
不止一道。
还有极其轻微的、仿佛金石摩擦、又像是什么沉重机关被启动的“咔哒”声,从地底深处,极其遥远地传来,又被雨声和土层隔绝。
禁制被加强了。
而且是层层叠叠、不同属性、不同用途的禁制。
她能感觉到身周空气的“重量”在增加,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注视感”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比翎玄那种淡然的观察要尖锐、紧张得多。
论坛上那个帖子,果然炸了锅。
虽然她发出去的内容无聊至极,但“三师兄”这个ID本身,就是最大的爆点。
更何况,发送地点被锁定在青鸾族圣地核心——这几乎等于指着青鸾族的鼻子说:你们号称铜墙铁壁的禁地,我照样来去自如,还能发帖。
这对青鸾族而言,是赤裸裸的挑衅和打脸。
对暗中窥伺的各方势力而言,则是信号——混乱升级的信号,或者,机会来临的信号。
寂珩白喝完最后一口鱼羹,放下碗。雨似乎小了些,但洞外的“风声”更密了。
她走到洞口,倚着冰冷的石壁,望向外面。雨丝如帘,将山谷切割成模糊的色块。
对岸的岩石笼罩在雨雾中,看不清细节。那个叫空茧的小光头,没有再出现。
她在洞口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彻底黑透,雨完全停了。
山谷里升腾起乳白色的雾气,混合着松针和湿土的清冽气息。
月光艰难地穿透雾气和残留的灵气氤氲,洒下零星的、破碎的光斑。
就在她准备转身回石洞时,眼角余光瞥见,寒潭靠近她这一侧的水边,一块半浸在水中的、不起眼的鹅卵石旁边,似乎多了点东西。
不是石头,也不是水草。是一小截……树枝?很细,带着新鲜的断口,颜色是微微发白的青灰色,是青冥山脉某种特有灌木的枝条。
枝条被小心地插在卵石缝隙里,顶端,挂着一片极小、极薄的……冰片?
寂珩白蹲下身,仔细看。
不是冰片,是某种灵力凝结的、近乎透明的薄片,形状不规则,边缘微微发光。
薄片上,用极细的、银白色的“线”,勾勒出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三个点,呈倒三角形排列。
图案下方,还有两个更小、更潦草的字迹,也是银白色,灵力构成,正在缓慢消散:
“安。等。”
字迹的笔触,有一种熟悉的、冰冷的锐利感。
霜阒。
寂珩白看着那截树枝和即将消散的灵力薄片。
他进来了?还是用了别的什么方法,将这东西送了进来?在这层层加固、严阵以待的禁制之下?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片灵力薄片。薄片瞬间化为细碎的光点,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不留痕迹。但那截青灰色的树枝是实实在在的。
她将树枝从卵石缝里拔出来,捏在指尖。树枝很凉,带着水汽和夜露。
“安。等。”
让她安心,让他等待?还是告诉她,他安好,让她等待?
寂珩白将树枝在指尖转了转,然后,很自然地将它别在了自己灰扑扑的衣襟上,像个别致的、简陋的装饰。
她直起身,望向禁制之外,那片被雾气和夜色笼罩的、危机四伏的青冥山脉。
霜阒就在外面某个地方,也许正潜藏在阴影里,躲避着青鸾族的巡查,承受着白狼族内部的压力,同时……还在试图向她传递一个简单的讯息。
炎烈大概在暴躁地砸东西,或者被族中长辈严厉约束。
翎澈一定在忙碌地调派人手,加强戒备,应对各方质询。翎玄……大概正坐在某处,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评估着局势的变化。
还有那个小光头空茧,佛子,他说的“风向很乱”,现在看来,确实是。
而她自己,这片被无数道风瞄准的“浮尘”或“花心”,此刻别着一根潮湿的树枝,站在禁制重重的山洞前,心里想着的却是:
明天,雨停了,不知道能不能出去走走?这洞天里,除了松树和潭水,好像也没别的了。
她转身,走回石洞。衣襟上的树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石洞内,没有灯,只有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
她走到石床边,没有立刻躺下,而是盘膝坐了上去,双手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
不是修炼。她的修为,闭不闭关,区别不大。
她只是在“听”。
听洞外渐息的风声,听地底深处隐约的机关运转,听更远处、隔着无数重禁制和山峦传来的、模糊而嘈杂的“声音”——那是无数道神识、灵力、讯息在交织、碰撞、试探,是欲望与算计在黑暗中的低语,是风暴来临前,云层摩擦产生的、人耳无法捕捉的闷雷。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缓慢、悠长,与洞天本身的“呼吸”——松涛、地脉、灵气流转——隐隐契合。
那层总是蒙在她身上的、灰扑扑的“存在感稀薄”特质,似乎在这一刻被放大到了极致。
她坐在那里,却仿佛与身下的石床、身后的石壁、整个洞天融为一体,变成了背景的一部分,一块有温度的石头。
就连那无孔不入的、来自翎玄和新增禁制的“注视”,在掠过她所在的位置时,都似乎出现了极其短暂的、难以察觉的“模糊”或“滑脱”,仿佛那里真的只有空气和岩石。
不知过了多久,寂珩白重新睁开眼睛。
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倦意。
她低下头,看着衣襟上那截青灰色树枝,伸出手指,摸了摸。
然后,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极其缓慢地、仿佛只是无意识地,虚划了几下。
划痕很淡,没有留下任何灵力痕迹,只是空气被扰动产生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澜。
但如果此刻有一位精通空间法则或高阶符箓的大能在此,或许会惊骇地发现,那几道看似杂乱的划痕,隐约勾勒出的,是一个极其复杂、极其古老的符文结构的……某个边角碎片。
那结构,与石堡穹顶的痕迹,与空茧身下波动的阴影,甚至与论坛“三师兄”账号发送讯息时跨越虚空的波动,都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超越当前认知体系的……相似性。
只是碎片,且转瞬即逝。
寂珩白收回手,重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
衣襟上的树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抵着下巴,有点痒。
她侧过身,面朝石壁,很快就睡着了。
呼吸均匀,眉眼舒展,仿佛外面那些因她而起的惊涛骇浪,真的与她无关。
洞外,雾气渐浓,将山谷彻底吞没。
青冥殿,灯火彻夜未熄。
翎玄坐在主位,下方是三位面色凝重的太上长老,以及脸色有些苍白的翎澈。
“讯息确实是从洞天内发出,直接连通外域论坛核心,加密方式……前所未见,我族‘巡天鉴’无法破解丝毫。”翎语闲的声音带着干涩,“发送者标识残留,确认是‘平平无奇三师兄’无疑。”
“族长,”翎肃老妪忍不住开口,语气焦灼,“此人能在您亲自布下的禁制中做到这一点,其危险性已毋庸置疑!是否……”
“是否什么?”翎玄打断她,声音平静,却让翎肃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立刻将其诛杀?还是彻底封印?”
翎肃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他能发出去一次,就能发出去第二次,第三次。”翎玄缓缓道,目光扫过众人,“杀了他,或封印他,或许能暂时平息事端,但也可能彻底引爆某些我们尚未察觉的暗雷。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我们依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他从哪里来,他真正的目的。”
“可是族长,如今外界压力……”翎风止也面露忧色。
“压力一直都在,不过是被这一下提前激化了而已。”翎玄看向殿外沉沉的夜色,“白狼族的啸月刚刚又递了拜帖,言辞更加‘恳切’。炎虎族的焚山直接传讯,暗示若我族无法确保‘秘密’不泄露,他们不介意‘协助’处理。万剑宗与天机宗的使者,要求明日必须得到明确答复。佛宗那边……虽然尚未正式表态,但‘空茧’出现在洞天,已说明问题。”
他收回目光,看向翎澈:“霜阒那边,有何动静?”
翎澈躬身:“回族长,自收到那树枝讯息后,霜阒少主便一直留在客舍院落,未曾外出。但白狼族的暗卫活动频率,在圣地外围增加了三成。另外……”他犹豫了一下,“我们安插在缓冲地带的眼线回报,西荒‘葬骨沙海’附近,近日疑似有大量不明身份的高阶修士活动痕迹,目标似乎也是……寻找‘古血髓’或相关线索。”
所有线索,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着同一个方向收束、绷紧。
“看来,有人不想再等了。”翎玄轻轻叩击着座椅扶手,眼神幽深,“论坛上的风吹草动,鬼哭坳的异常,石堡的痕迹,古血髓的现世,各方势力的异动……所有这些,或许都只是前奏。真正的‘戏肉’,恐怕快要上场了。”
他站起身,玄青袍袖无风自动。
“加强圣地所有禁制,尤其是静思崖外围,但洞天之内……维持原状。翎澈,你亲自带队,暗中监控霜阒、炎烈,以及那两宗使者的一举一动。语闲,继续与外界周旋,能拖则拖。风止,肃,你们二人,全力推演‘巡天鉴’捕捉到的那道发送波动,我要知道其源头轨迹的每一个细节。”
“是!”众人齐声应道。
“至于洞天里那位……”翎玄望向静思崖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既然他想‘玩游戏’,那我们就看看,他到底想玩一场多大的游戏。”
他身影消散,留下凝重的余音在殿中回荡。
翎澈走出青冥殿,夜风带着雨后的清寒扑面而来。他望向客舍区的方向,又望了望被重重禁制与雾气封锁的静思崖,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
那截青灰色的树枝,那简单的“安。等。”……
霜阒,你到底在等什么?又想让谁安心?
而洞天里那位,在发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帖、引来四方云动之后,此刻又是否真的……安然入睡?
夜色更深,雾气锁山。
一根小小的、潮湿的树枝,别在灰衣的襟前,在沉睡中,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像一枚不起眼的、却已悄然扣上了命运弓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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