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堂位于外门主峰山腰,一座由黑岩砌成的森严殿宇。暮色中,殿檐下的铜铃在夜风里纹丝不动,唯有两尊石狻猊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投出狰狞的影子。林澜被两名执事弟子一前一后“护送”着,踏上冰冷的石阶,穿过厚重的玄铁大门。
门内并非公堂,而是一条幽深长廊,两侧石壁上嵌着长明灯,火光跳跃,将人影拉得扭曲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也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长廊尽头是一扇紧闭的乌木门。
方脸执事弟子在门前停下,叩门三声。门内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木门无声滑开,里面是一间不算宽敞的静室。四壁空空,只有一张长案,案后端坐一人,案前摆着一张孤零零的圆凳。长明灯的光集中在案前一片,将端坐者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只勾勒出一个清瘦挺拔的轮廓。
“禀刘执事,林澜带到。”方脸执事躬身禀报。
“嗯,你们退下,门外候着。”阴影中的人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平淡威严。
“是。”两名执事弟子行礼退出,从外面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林澜和案后那位“刘执事”。灯光摇曳,林澜垂手肃立,目光低垂,却能感受到一道锐利如实质的视线,正自上而下,将自己牢牢锁定。这位刘执事的气息,比带路的执事弟子更加深不可测,与赵长青师叔给他的感觉有些相似,但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肃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常年与阴祟之物打交道的寒意。
是“天律司”的人?林澜心中微凛。他记得孙师兄提过“天律司”,是处理“异常”的机构。而且姓刘……莫非与那位也在寻找古物的“刘执事”有关?
“坐。”刘执事指了指案前的圆凳。
林澜依言坐下,腰背挺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
“林澜,外门弟子,年十六,无灵根。入门前乃山下流民,因识得些文字,得入杂役处。三月前于寒烟洞外围当值时,遭遇意外,神魂受损。后于老弟子吴有德处做分拣杂物活计,期间自行摸索符箓之道。外门大比中,以符箓与体术结合,连克数敌,最终位列第七,获入秘境资格。秘境之中,收获颇丰,尤以三块极品雾晶引人注目。归返后,得丹鼎峰赵长青师叔青眼,赠丹赐书。可是如此?”
刘执事声音平稳,将林澜的“履历”清晰道来,分毫不差,仿佛早已烂熟于心。
“弟子惶恐,正是如此。”林澜低头应道。对方调查得如此清楚,绝不仅仅是为今日之事。
“你倒沉得住气。”刘执事似乎低哼了一声,“不必惶恐。本执事唤你来,是有几件事,需你据实以告。你之所言,将记录在案,若有虚瞒,自有门规惩处,你可知晓?”
“弟子明白,定当如实禀告。”
“好。第一事,关于寒烟洞。当日你遭遇‘意外’,可还记得具体情形?所见所闻,无论巨细,仔细道来,不得遗漏。”
果然是从这里开始。林澜心中了然,脸上露出回忆与后怕之色:“回禀执事,当日之事,弟子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当时雾气很浓,弟子循例在外围巡视,忽觉一股阴冷刺骨之气袭来,直透神魂,眼前发黑,耳中似有无数凄厉呜咽之声,随后便不省人事。醒来时,已被吴师兄所救。之后便时常感到神魂滞涩刺痛,阴寒难去。”
他将过程简化,重点描述“阴寒之气”和“神魂受损”,绝口不提黑色碎片和任何主动探查的行为。
刘执事静静听着,手指在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等林澜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问道:“只是阴寒之气袭体?可曾看到什么异物,或者……触碰到什么?”
“雾气太浓,弟子并未看清。至于触碰……当时只觉冰冷刺骨,仿佛跌入冰窟,具体碰到何物,实在记不清了。”林澜摇头,神色坦然。
“哦?那你之后神魂受损,又是如何压制,乃至在秘境中与人争斗,神魂反有凝练之象?”刘执事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林澜双眼。
来了!核心问题!林澜早有准备,脸上露出苦涩与庆幸交织的表情:“不瞒执事,弟子能苟活至今,一是靠自幼心性还算坚韧,强自苦熬;二是得赵清河教习垂怜,赐下一卷《养神散论》残诀,此诀中正平和,对压制那阴寒之气略有小效,弟子日夜勤修不辍;三是……或许那阴寒之气如同磨刀之石,反倒让弟子神魂在痛苦对抗中,被迫凝实了些许。秘境之中,更是多赖同门苏晚晴师妹相助,以及……些许运气。”
他将原因归结为“心性”、“残诀”、“被动对抗”和“运气”,与对赵长青的说辞基本一致,真假参半,难以证伪。
刘执事盯着林澜,似乎要从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中找出破绽。林澜坦然回视,眼神清澈,带着适当的疲惫与庆幸。
良久,刘执事收回目光,不置可否,转而问道:“第二事,关于秘境。你所得极品雾晶,从何而来?据本执事所知,那等品质的雾晶,通常只在秘境核心区域或特定能量节点附近,以你之能,如何取得?”
“弟子不敢隐瞒。那三块极品雾晶,并非弟子独自寻得。”林澜露出迟疑之色,“乃是……乃是弟子在秘境中,偶然遇到一位自称孙师兄的同门,他……他似乎与人争斗,引开了守护雾晶的厉害妖兽,弟子趁乱在附近一处水潭岩缝中寻得。后来离开时,又遇到那位孙师兄,他……他并未索回雾晶,只说与弟子有缘,便让与弟子了。此事,同行的苏晚晴师妹亦可作证,她当时也在场。”
他将孙师兄抛了出来,半真半假。雾晶确实是孙师兄给的,但过程被他模糊处理,变成了“捡漏”和“赠与”,将自己完全置于被动和幸运的位置。同时拉上苏晚晴作证,增加可信度。
“孙师兄?”刘执事眼神微动,“可知其名讳?样貌如何?”
“那位师兄一直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声音有些沙哑。他只自称姓孙,并未告知全名。弟子与他此前也素未谋面。”林澜如实描述,这倒是实话。
刘执事的手指又在案上敲击了几下,似乎在思索这个“孙师兄”的来历。他显然对秘境中的“清场”和某些私下交易有所耳闻,林澜的说法,虽然离奇,但在那种混乱环境下,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第三事,”刘执事再次开口,语气更加深沉,“关于丹鼎峰赵长青师叔。他为何对你另眼相看,赠丹赐书?所赐何书?”
林澜心中一紧,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来了。他脸上露出感激与不安:“赵师叔慈悲,见弟子为那阴寒印记所苦,神魂不稳,于心不忍,故赐下‘赤阳护心丹’,助弟子固本培元,压制阴邪。至于所赐书卷……”他略作犹豫,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乃是一卷……记载了些古时杂学、机巧之道的残破皮卷。赵师叔说,弟子无灵根,符箓外道难成大器,或许可从此等偏门中,另寻一条安身立命之路。弟子……弟子也不知那书卷具体是何来历,只觉其中道理晦涩,正在艰难研习。”
他将“天工残篇”的性质定位为“古时杂学”、“机巧之道”,是赵师叔出于怜悯的“指点”,而非什么珍贵传承。同时强调自己“不知来历”、“晦涩难懂”,降低其重要性。
“古时杂学?机巧之道?”刘执事重复了一遍,目光闪烁,“可否将那书卷,借本执事一观?”
林澜心中早有预案,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弟子不敢隐瞒,那书卷此刻并未带在身上。赵师叔赐下时曾严令弟子好生保管,不得轻易示人。且书卷已十分古旧残破,弟子研读时亦是小心翼翼,恐有损毁。不若……不若待弟子回禀赵师叔后,再……”
他抬出赵长青,以“师命”和“易损”为由,婉拒了现场查看的要求。这合情合理,也避免了书卷内容可能带来的更多盘问。
刘执事看着林澜,没有说话。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长明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让林澜感到呼吸都有些凝滞。他知道,这是对方在施加心理压力,等待他露出破绽。
林澜屏息凝神,《强化凝神观想》悄然运转,维持着心境的绝对平静,脸上只有适当的紧张和不安,眼神坦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林澜觉得这沉默几乎要将人压垮时,刘执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倒是谨慎。也罢,既是赵师叔所赐,本执事也不便强求。”
他身体微微后靠,阴影将面容遮得更深:“今日唤你前来,是因此前寒烟洞异动,门中一直在调查。你身为当事人之一,又于近期表现‘异常’,按例需询问清楚。你之所言,本执事会如实记录,并核实验证。”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林澜,你需记住,宗门赏罚分明。你有何机缘,是你之事。但若行差踏错,触犯门规,或与某些……不轨之事有所牵连,无论你背后有何人,执法堂绝不姑息。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定当恪守门规,勤加修炼,不负宗门栽培!”林澜立刻起身,躬身应道。
“嗯,去吧。”刘执事挥了挥手,不再看他。
林澜再次行礼,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向门口。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锐利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拉开乌木门,走了出去,重新置身于那幽深的长廊之中。
门外,两名执事弟子依旧等候在侧。见林澜出来,那方脸执事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刘执事问完话了?你可以回去了。记住,今夜之事,不得外传。”
“是,弟子告退。”林澜应了一声,在两人的注视下,沿着来时的路,独自向长廊另一端、那扇沉重的玄铁大门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中回响。身后的灯光渐远,前方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重。林澜面沉如水,心中却如惊涛拍岸。
执法堂的询问,看似只是例行公事,但字字句句都暗藏机锋。寒烟洞、秘境收获、赵师叔赐书……对方显然掌握了不少信息,并且将这几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尤其是对“天工残篇”的关注,让林澜更加确定,这卷古法绝不简单。
刘执事最后那番警告,更是意味深长。“不轨之事”指的是什么?孙师兄?还是其他?他提到“背后有何人”,是在暗示赵师叔,还是另有所指?
看来,自己这个“无灵根的异数”,已经引起了宗门某些隐秘力量的注意。今后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小心。
走出执法堂,夜风扑面,带着山间的寒意。天空中星子疏朗,玄天宗群山在夜色中静默矗立,一如既往的恢弘与神秘。
林澜紧了紧衣袍,迈步朝着杂役区方向行去。背影在星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但步伐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正式踏入了宗门水面之下的暗流。是沉是浮,是沦为棋子还是成为棋手,就看他接下来如何落子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