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潮湿的石阶上回荡,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粘稠的黑暗里。身后青铜棺椁的轮廓渐渐被浓重的阴影吞噬,前方则只有无尽的向下延伸的台阶,以及盘旋不散、仿佛有形有质的寒意。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此地失去了刻度。只有疲惫在累积,以及一种愈发清晰的感知——他们正逐渐远离“人间”的某种规则,沉入一个更加古老、更加不可名状的领域。
石阶终于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让人感到窒息。
这不再是地穴,而是一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穹顶高悬,隐没在翻滚的墨色云雾之中,云雾里偶尔有暗沉的流光如垂死的巨蟒般蜿蜒而过,照亮下方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片浩渺的、暗红色的“水”。
或者说,那更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池,或者熔化的铜汁,粘稠、缓慢地涌动,表面漂浮着无数细小的、明灭不定的光点,像夏夜的萤火,又像垂死星辰最后的余烬。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与陈香混合的气味,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腐朽气息。
而在这片暗红“水域”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山”。
那并非自然的山峦,而是由无数残破的、巨大的、难以辨识原本形态的物件堆积而成。断裂的梁柱、倾颓的戏台、破碎的琉璃瓦当、扭曲的青铜乐器、只剩下骨架的华丽车舆、半截斑驳的神像、堆积如山的陈旧戏服与面具……所有东西都仿佛经历了无法想象的漫长岁月与暴力摧残,以一种绝望而混乱的姿态相互挤压、支撑,形成了一座庞大、丑陋、沉默的废墟之山。
山的顶端,并非尖峰。
而是一个相对平整的、类似祭坛的平台。平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把椅子。
一把巨大的、同样残破不堪的、似是石材又似金属打造的宽背高椅。椅背高耸,雕刻着早已模糊的、纠缠的图案,像是百戏,又像是某种祭祀场景。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形。
或者说,一个“存在”。
距离太远,又有氤氲的暗红雾气缭绕,看不清具体样貌。只能隐约看出,它似乎穿着一件极其宽大、拖曳及地的暗色袍服,袍服上仿佛缀满了无数细碎的、不会反光的鳞片或碎片。它一动不动,如同早已与身下的椅子、脚下的废墟山、乃至整个暗红空间融为一体,成了这绝望景观的一部分。
但三人几乎在踏上这空间边缘的瞬间,就同时感受到了——
目光。
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方位,而是来自这整个空间,来自那暗红的水,来自废墟的每一片残骸,更来自那山顶椅子上静坐的存在。那目光苍老、疲惫、空洞,却又仿佛洞察一切,蕴含着无边无际的岁月沉淀下来的、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漠然与沉寂。
没有声音引导,没有戏折子出现。
但一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水银,直接灌入三人的脑海深处:
“末场。《归寂》。”
“观众……就位。”
“请……观礼。”
“礼”字余韵未消,整个暗红空间,活了。
不,不是活了。是开始“演绎”。
无声的演绎。
暗红色的“水”面不再平静,开始泛起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涟漪中心,缓缓升起一团团模糊的光影。光影中,人影幢幢,依稀能辨出锣鼓、旗帜、刀枪剑戟的轮廓,甚至能“听”到无声的喧嚣与呐喊——那是无数戏台上的景象、沙场的碎片、宫廷的剪影……是他们经历过的《沙场烬》和《长生》,更是无数他们未曾见过的、光怪陆离的“戏”的残渣余烬。这些光影如同濒死的鱼,在水面挣扎浮现,闪烁几下,便又无声无息地破碎、溶解,重新沉入那暗红的深处,只留下更浓的绝望意味。
废墟之山也开始“生长”。不是向上,而是某种缓慢的、持续的崩塌与重组。一块巨大的、刻着半张悲苦脸谱的残墙轰然倒下,激起下方粘稠的“水”浪;几件锈蚀的兵器和褪色的绸缎不知从何处滑落,加入山脚的堆积;山顶平台边缘,一根看似支撑着什么的扭曲金属柱,发出令人牙酸的**,缓缓弯曲……一切都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朽、解体和最终的寂静。这种“生长”,是死亡本身的具象化。
而山顶椅子上那静坐的存在,依旧毫无动静。
它只是“看着”。
看着水的翻涌,看着山的崩颓,看着无数“戏”的碎片生灭。
它自身,仿佛就是这“归寂”过程的核心,是这一切终结的最终归宿,是这场无声宏大葬礼的主祭,也是唯一的、永恒的观众。
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彻骨髓的寒冷,攫住了三人。这寒冷并非来自温度,而是来自眼前的景象所传达出的终极意象——一切辉煌、挣扎、爱恨、痴念、长生梦幻,最终都不过归于这片暗红的、缓慢吞噬一切的虚无,归于那座不断崩塌的废墟之山,归于那椅子上静默的、仿佛已等待了万古的凝视。
“这……就是‘归寂’?”陈世美的声音干涩,他试图以术法观测此地的气机流转,却发现神识如同泥牛入海,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空洞的、吸收一切的“静”。这里没有阵法,没有规则,只有“终结”本身在蔓延。
“装神弄鬼!”吕布低吼一声,试图驱散心头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体内那股被压制的战魂再次不安地躁动,但这一次,面对的并非可以冲杀的敌人,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概念性的“终结”氛围,让他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憋闷感。“一把破椅子,一个不敢见人的东西,就想让老子看着等死?”
李白凝视着那山顶的身影,青莲虚影在眼底缓缓旋转,试图捕捉一丝灵机或破绽。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那存在仿佛已经历了无数次的“热闹”与“戏剧”,此刻只剩下纯粹的、疲惫的“观看”与“等待”。等待什么?等待一切都沉静下来?等待它自己也最终融入这片寂灭?
“观众就位……观礼……”李白喃喃重复着那直接印入脑海的话语,“我们是观众,那‘礼’……就是这万物归寂的过程?我们被带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恐怕不止是‘看’。”陈世美脸色越发苍白,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正被这片空间无形的“寂灭”之意缓慢侵蚀,仿佛多待一刻,就离最终的“静”更近一分。“‘请观礼’……往往意味着,观礼者,最终也可能成为‘礼’的一部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那一直静坐的存在,第一次有了“动作”。
它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手臂的动作僵硬而生涩,仿佛已经千年未曾移动。手臂从宽大的袍袖中露出,皮肤(如果那能称为皮肤)是一种暗淡的灰白色,布满细微的、如同瓷器开片般的裂纹,裂纹下隐约有暗红色的微光流动,与下方的“水”和“山”隐隐呼应。
它的手指,指向了他们。
没有声音,没有力量波动。
但三人同时感到,自己与这片空间的“联系”,被瞬间加强了。他们不再是边缘的“观众”,而是被拉入了“礼”的现场中心。脚下暗红的“水”开始向他们脚下蔓延,不是实际的液体,而是一种概念的侵蚀——他们感到自身的“存在感”,自己的气息、精神波动,甚至记忆与情感,都开始被这片空间缓慢地“吸收”、“平复”,趋向于那终极的“静”。
更为诡异的是,他们眼前开始闪过破碎的画面。
不再是幻境中完整的戏,而是他们自己生命中某些片段的、褪色的剪影。
吕布看到了虎牢关前的旌旗,看到了赤兔马的嘶鸣,看到了白门楼的积雪……那些曾经炽热如火焰的荣耀、背叛与不甘,此刻在眼前闪过,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色彩黯淡,声音模糊,激烈的情感被剥离,只剩下事件干瘪的骨架,随后骨架也缓缓消散。
李白看到了仗剑出蜀的豪情,看到了醉卧长安的疏狂,看到了月下独酌的孤影,看到了诗中描绘的仙境与红尘……那些潇洒不羁、那些浪漫想象、那些深刻感悟,此刻如同被水浸过的墨迹,迅速晕开、淡化,最终融成一片毫无意义的灰白。
陈世美看到了寒窗苦读的灯火,看到了金榜题名的喧哗,看到了公主府邸的奢华与冰冷,看到了地府审判的森严,看到了轮回中的颠沛与算计……那些执念、那些悔恨、那些挣扎求存、那些机谋洞察,此刻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塔,结构崩解,意义流失。
这些片段闪现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模糊,而每闪过一段,他们就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过去”,仿佛被抽离、稀释,成为了这片暗红空间背景杂音的一部分,成为了那废墟之山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这是比直接的攻击更可怕的东西。它在抹消“故事”,抹消“意义”,抹消构成“吕布”、“李白”、“陈世美”这一切独特存在的、基于过往经历的情感与认知。当所有“戏”都演完,所有“故事”都讲尽,所有“意义”都消散,剩下的,不就是永恒的、空洞的“静”吗?
“不能让它继续!”吕布暴喝一声,眼中凶光如困兽般迸发。他不再试图对抗那股侵蚀的“静”,反而将全部心神沉入自己最核心、最不容玷污的一点——那股纵然身死魂灭、也要战天斗地、绝不肯低头屈服的“桀骜”战意!这战意无关具体事迹,无关成败荣辱,是他存在本质的底色!
“老子这一生,是闹腾是折腾!就算要完蛋,也得是轰隆一声巨响,绝不是他妈这么憋憋屈屈地被‘静’没了!”他周身气息猛然炸开,并非向外冲击,而是向内凝聚,强行稳住那被不断剥离消解的“自我”认知,像一颗不甘熄灭的顽石,硬生生抵在“归寂”的洪流之前。
李白的应对则截然不同。他没有强行对抗,而是顺势而为。他闭上眼睛,不再看那些破碎的过往片段,也不再试图感知外部的侵蚀。他将意识沉入内心深处,那里有一株不染尘埃的青莲,代表着他超越具体际遇、对“道”与“自然”的领悟,对“真我”的守护。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他心中默念,“然我之根,非此死寂之静。我之静,乃动中之静,乃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之静,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之静!”他以自身对“静”的更高层次理解,去化解、转化那外部侵蚀而来的、充满消亡意味的“静”。仿佛在汹涌的浊流中,开辟出一方清冽的泉眼。
陈世美面临的冲击最为直接,因为他最依赖推演、算计、基于因果逻辑的“洞察”。而“归寂”恰恰在消解一切逻辑和意义。他感到自己的思维正在变得迟滞,那些精妙的术算模型在崩塌。危急关头,他猛地将手中那支狼毫笔折成两段!
并非施法,而是一种决绝的象征——断去对此地规则继续“理解”、“适应”的企图!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侵蚀心神的迷雾,死死锁定山顶那静坐的身影。他不去思考如何破解这“归寂”,而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仅存的本能“观察”,去“看”那存在本身。
“你在‘看’一切归寂……”陈世美嘴角溢血,却嘶哑地低语,声音在这寂静空间里微弱却清晰,“那你自己呢?你坐在这里,看了多久?看了多少?你自己……是否也在‘归寂’之中?你的‘故事’,你的‘戏’,又是什么?也化作这山,这水了吗?还是说……”
他脑中灵光如闪电般掠过,结合之前《沙场烬》与《长生》的遭遇,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猜想浮现。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在看‘归寂’!”陈世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锐利,“你是在‘等’!等所有戏都唱完,等所有热闹都散场,等所有执念都耗尽!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此刻全部的心力与残存的灵力,将那个猜想化作一声断喝,朝着山顶的方向,喊了出去:
“——你才能从那无尽‘看戏’的疲惫中解脱出来!你自己,才是那个最想‘落幕’的人!!”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这片死寂的空间!
一直缓慢涌动的暗红“水”面,骤然一滞!
不断崩塌重组的废墟之山,发出了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嗡鸣!
而山顶椅子上,那静坐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存在——
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兜帽的阴影下,两点深红如凝固血斑、又似将熄炭火的光芒,幽幽亮起。
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陈世美。
以及,他身后的吕布和李白。
那目光中,亘古的疲惫与空洞依旧,却仿佛……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般的波动。
一个古老、沙哑、仿佛由无数破碎回声拼凑而成的声音,直接在三人灵魂深处响起,缓慢,却带着足以撼动心魄的重量:
“你……说……什么?”(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