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学艺(1921-1925)

    王义正去世后的第一个春天,泽喜五岁了。

    他还是瘦,比同龄的泽全矮半个头,胳膊细得像芦柴棒。可他眼睛亮,看东西时,眼神能钉在东西上,像瓦刀敲进砖缝里,稳,准。

    正月十六,是店子上“开年”的日子。伯爷把泽喜叫到王家老宅的堂屋里,桌上放着一块青砖,一把小号的瓦刀——是世富按成人瓦刀缩小了打的,适合孩子的手。

    “泽喜,”伯爷蹲下身,看着这个瘦弱的侄孙,“今天,我教你认砖。”

    “伯爷,我认得。”泽喜说。

    “你认得啥?”

    “这是青砖,窑心烧的,火候过了,脆。”

    伯爷心里一震。他还没教过这个。

    “谁告诉你的?”

    “看出来的。”泽喜指着砖面,“颜色深,敲着声脆。您说过,这种砖不能承重,只能砌院墙。”

    伯爷沉默了很久。他看着泽喜,这孩子瘦得让人心疼,可眼睛亮得吓人。那眼神,像能看透砖的里子,看透灰的成色,看透一堵墙的筋骨。

    “好,”他慢慢说,“那你再看看,这块砖,能用哪儿?”

    泽喜接过砖,掂了掂,又用手指摸了摸砖面:“砌墙角。脆砖砌墙心不稳,砌墙角能借两边墙的力,能立住。”

    伯爷的手抖了一下。这是“蝎子倒扒墙”里“偷力”的诀窍,他还没教。

    “谁教你的?”

    “没人教。”泽喜摇头,“我自己想的。墙角稳,像人站着,两只脚分开站得稳。”

    伯爷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院里的柿子树。树是王义正亲手栽的,现在一人合抱粗了。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话:“老大,泽喜那孩子……是块料。你把手艺,好好传给他。”

    那时他还觉得,泽喜太瘦,太弱,怕是学不了这苦手艺。

    可现在……

    “泽喜,”他转过身,“从今天起,你跟我学艺。不是玩,是正经学。苦,累,受得了么?”

    “受得了。”泽喜说,声音不大,但很稳。

    “好。”

    从那天起,泽喜开始了正式的学艺。

    每天天不亮,他就跟着伯爷起床。伯爷去工地,他就跟着。伯爷砌墙,他就在旁边看。看伯爷怎么选砖,怎么和灰,怎么摆砖,怎么敲实。看完,就在地上用树枝画,画砖,画缝,画墙的结构。

    他不说话,只是看,只是画。安静得像块砖。

    工地上的匠人喜欢逗他:“泽喜,长大想干啥?”

    “砌墙。”他头也不抬。

    “砌墙苦,累。”

    “不苦。”他说,“墙砌好了,能挡风,能遮雨,能让人住。不苦。”

    匠人们笑,说这孩子懂事。

    可伯爷知道,泽喜说的不是客气话。他是真觉得不苦。就像鱼在水里游,鸟在天上飞,匠人砌墙,是本能,是命。

    民国十年(1921年),泽喜六岁了。

    他学会了认砖,学会了和灰,学会了用吊线锤。伯爷开始教他“蝎子倒扒墙”的基础。

    “泽喜,你看,”伯爷在地上画图,“普通的墙,砖是这么砌的,一层压一层。可‘蝎子倒扒墙’,砖是这么砌的——”

    他画出一层左斜,一层右斜的图案,像蝎子倒着爬墙。

    “这么砌,墙就稳。八级大风,吹不倒。可这么砌,难。砖得挑,灰得匀,手得稳。差一点,墙就歪,就倒。”

    泽喜盯着图,看了很久。然后拿起树枝,在旁边又画了一个图——在伯爷的图基础上,加了几道线。

    “伯爷,这么砌,是不是更稳?”

    伯爷凑近看。泽喜画的,是在“蝎子倒扒墙”的结构里,加了几个三角支撑。那是“蝎子倒扒墙”的进阶版,是王家传了几代的诀窍,他还没教。

    “你……你怎么想到的?”伯爷声音发颤。

    “看出来的。”泽喜说,“三角稳。房子是三角的,桥是三角的。墙,也能用三角。”

    伯爷看着这个六岁的孩子,像看一块稀世美玉。不,比美玉还珍贵。这是王家六代人的心血,凝聚出的一个匠人魂。

    “泽喜,”他抓住孩子的手,“这门手艺,你得传下去。王家,就靠你了。”

    “嗯。”泽喜点头,眼神清澈,坚定。

    可这年五月,外头出大事了。

    说是北京学生在游行,反对巴黎和会,反对北洋政府。襄阳城里也闹起来了,学生上街,喊口号,贴标语。世连在劝学所,被学生拉着去演讲,讲“新文化”,讲“救中国”。

    “爹,”世连回来说,“外头又要乱了。”

    “怎么个乱法?”王文修问。

    “学生们要救国,要反军阀,反列强。我看啊,这世道,又要变。”

    “变就变吧。”王文修叹气,“咱们老百姓,管不了国家大事,管好自家饭碗就行。”

    可这饭碗,越来越难端了。

    税又加了。什么“教育捐”“实业捐”“救国捐”,名目越来越多。世贵的杂货铺,一个月得交八块大洋的税。世富的木匠铺,也加了捐。世香砌墙的工钱,主家能给现钱就不错了,税,自然是匠人自己担着。

    日子又紧了。可王家有准备——地窖里还藏着些粮食,是王义正在时就存下的。掺着野菜,掺着糠,能撑一阵。

    最难的时候,泽全饿得直哭。泽喜把自己的半碗粥推给他:“弟弟,你吃。”

    “哥,你呢?”

    “我不饿。”

    泽全信了,接过来就喝。泽喜看着弟弟喝粥,咽了咽口水,没说话。

    伯爷看见了,心里发酸。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民国十一年(1922年),泽喜七岁了。

    他的手艺,已经超过了一般学徒。简单的墙,他能独立砌了。而且他砌的墙,有种说不出的灵性——砖缝匀得像尺子量过,墙面平整得像镜子。懂行的人看了,说:“这孩子,是祖师爷赏饭吃。”

    这年秋天,九队张家的祠堂要修。祠堂是乾隆年间起的,二百多年了,后墙裂了道缝,眼看要倒。张家请了好几拨匠人来看,都说只能拆了重砌。可张家族长不干——祠堂是祖宗的脸面,拆了,张家就没脸了。

    伯爷带着泽喜去看。泽喜围着祠堂转了三天,第四天,他说:“能修。不用拆。”

    “咋修?”张家族长问。

    “用‘偷梁换柱’。”泽喜说,“在墙里头,加道暗撑,把老墙扶正。外头看,还是老墙;里头,结实了。”

    “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

    “那就修!”

    泽喜主修,伯爷给他打下手。这活精细,得像绣花,急不得。先在墙外搭架子,挖开墙基,露出里面的老砖。然后从内部加固,一根一根地加暗撑。泽喜手稳,眼毒,哪根木料该削多细,哪个榫头该打多深,分毫不差。

    修了两个月。完工那天,张家族长带着全族人来验收。他让人抬了桶水,泼在墙上。水顺着墙面流下,没有一丝渗进裂缝。

    “好!”张家族长拍着泽喜的肩,“小子,有你太爷爷当年的风范!工钱,我给你加三成!”

    “谢谢族长。”

    这活之后,泽喜在店子上彻底立住了。没人再把他当孩子看,都叫他“小王师傅”。

    可这名声,也带来了麻烦。

    民国十二年(1923年),店子上闹土匪了。

    一伙土匪,二十多人,半夜进村,抢了张家,抢了肖家,也抢了王家。世贵拦着,被土匪一枪托砸在头上,血流了一地。

    泽喜那晚在杂货铺帮忙看店。土匪进来时,他躲在柜台底下。透过缝隙,他看见土匪的脸,狰狞,凶狠。看见他们抢东西,砸东西。看见伯父头上流血,倒在地上。

    他咬着牙,没出声。手里攥着那把伯爷给他打的小号瓦刀。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觉到,砌墙的手,是软的。拿刀的手,才是硬的。

    可他没有动。只是攥着瓦刀,攥得手心出汗。

    土匪走了。世贵被抬回家,躺了半个月才好。

    那半个月,泽喜话更少了。他白天跟着伯爷砌墙,晚上就一个人坐在后院,看着那堵“出师墙”——是他六岁时砌的第一堵“蝎子倒扒墙”,一直立在王家后院。一看就是半夜。

    “泽喜,”伯爷来找他,“想啥呢?”

    “伯爷,”泽喜说,“墙砌得再好,能挡住土匪的枪么?”

    伯爷沉默了。他没法回答。

    “挡不住。”泽喜自己说,“可墙还得砌。因为人得有个地方住,得有个家。有家,才能活。”

    “对。”伯爷拍拍他的肩,“有家,才能活。”

    民国十三年(1924年),泽喜八岁了。

    这年,他经历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跟着伯爷去县城修一座茶楼。茶楼是清朝一个举人开的,二楼栏杆松了,要修。活不大,可讲究多。掌柜的是个老先生,戴着眼镜,说话文绉绉的。

    “小师傅,”他看泽喜年纪小,逗他,“你会砌墙?”

    “会。”泽喜说。

    “那你说说,砌墙最要紧的是什么?”

    “地基。”

    “哦?为什么?”

    “地基不实,墙砌多高都得倒。就像人,脚站不稳,身子再直也没用。”

    老先生愣了,然后拍手:“说得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有这般见识。来,赏你一块大洋。”

    泽喜接过,说:“谢谢先生。”

    那一块大洋,他拿回家,给了秀英。秀英摸着孙子的头,眼泪下来了。

    “泽喜长大了,能挣钱了。”

    第二件事,是泽全病了。

    泽全那年七岁,胖嘟嘟的,一直很壮实。可这年秋天,他突然发高烧,烧了三天三夜不退。请了郎中来,说是伤寒,没治了,看造化。

    王家的人都守在床边。世连媳妇哭得死去活来,秀英一遍遍地给泽全擦身子,用白酒擦,用凉水敷。可泽全的烧就是不退,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

    泽喜守在弟弟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他握着弟弟的手,一遍遍地喊:“泽全,醒醒,哥在这儿。”

    第四天夜里,泽全的烧突然退了。他睁开眼睛,看见泽喜,虚弱地笑了:“哥,我梦见咱俩在砌墙。你砌墙,我递砖。”

    “嗯,”泽喜点头,眼泪下来了,“等你好了,哥教你砌墙。”

    “好。”

    泽全活过来了。可这场病,掏空了他的身子。原来壮得像小牛犊的孩子,现在瘦了,蔫了,走路都打晃。

    “泽全,”泽喜对弟弟说,“往后,哥护着你。谁欺负你,哥跟他拼了。”

    “嗯。”泽全点头,眼睛里有泪。

    民国十四年(1925年),泽喜九岁了。

    他的手艺,在店子上已经小有名气。人都说,王家这个老四,别看年纪小,手艺比他爹不差。而且他心细,砌的墙,看着就舒服。

    这年春天,伯爷把他叫到跟前。

    “泽喜,‘蝎子倒扒墙’的诀窍,我都教你了。剩下的,得靠你自己悟。手艺是活的,人也是活的。你在哪里砌,为谁砌,为什么砌,这些,得你自己想明白。”

    “伯爷,我想不明白。”

    “那就慢慢想。”伯爷说,“你还小,路还长。可记住,不管世道怎么变,手艺人的本分不能变——把墙砌直,把缝勾匀,让人有个安稳的窝。这就是咱们王家的道。”

    “我记住了,伯爷。”

    窗外,柿子又红了。

    泽喜站在柿子树下,看着满树的红灯笼。他想起太爷爷王义正——他没见过的太爷爷。听伯爷说,太爷爷最爱这棵柿子树,常说等柿子红了,给孩子们吃。

    现在,柿子红了。

    可吃柿子的人,少了太爷爷。

    多了他,泽喜。

    这个九岁的孩子,这个要把王家手艺传下去的人。

    他摘了个柿子,剥了皮,咬了一口。甜,甜得发腻。

    像这日子,虽然苦,虽然难,可总有点甜头。

    总有点希望。

    他把剩下的柿子吃完,擦了擦手,拿起那把伯爷刚传给他的瓦刀。

    刀很沉,可握在手里,踏实。

    就像这手艺,沉,可踏实。

    就像这个家,难,可踏实。

    他会把这家,这手艺,传下去。

    传到柿子红了一百次,一千次。

    传到王家,在这片土地上,真正地,扎根,开花,结果。

    传到,再也没人敢欺负王家。

    传到,砌墙的人,能安安生生地砌墙。

    传到,拿枪的人,放下枪。

    传到,这世道,太平。

    泽喜握紧瓦刀,望向远处的汉水。

    水在流,不停。

    他也在走,不停。

    走到,能砌一堵真正的墙。

    一堵能挡风,能遮雨,能护住这个家,这门手艺,这片土地的墙。

    (第九章 修订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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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预告】

    第十章 风暴(1926-1930)

    北伐战争爆发,革命风暴席卷全国。王家这门手艺,这个家,将在时代的洪流中面临怎样的考验?而泽喜,这个天赋异禀的少年,又将做出怎样的人生抉择?(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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