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春天还是来了。
王家屋檐下的冰溜子开始滴水,一滴,一滴,砸在檐下的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王长安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些水滴,看了很久。
“吃饭了。”易秀兰在屋里喊,声音不高,带着疲惫。
饭桌上是红薯稀饭,稀得能照出人影。还有一碟咸菜丝,切得很细,用盐水拌过。王长安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饭是温的,带着红薯的甜,可喝到胃里,只觉得空。
“爹,”王德全放下碗,声音有点犹豫,“大队让去登记……说凡是跟四爷爷有关系的,都要去。”
王长安没抬头,又喝了一口稀饭:“你四爷爷是咱家亲戚,不去登记咋行?吃完就去。”
“可……”王德全想说点什么,看见爹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吃过饭,爷俩一前一后往大队部走。路边的杨树刚抽出嫩芽,绿茸茸的。王德全走在前头,步子有点拖。王长安跟在后头,背着手,腰微弯着。他今年四十四,看着倒像五十多。
大队部是原来的王家祠堂改的,门楣上“王氏宗祠”四个字用石灰糊了,刷上“红星生产大队”。门口挂着的木牌,红漆字已经褪成粉白色。
屋里坐着三个人。中间的是大队长陈老三,左手边是会计,右手边是妇女主任。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印着“阶级成分登记册”。
“长安来了,”陈老三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抽出一根递过来,“坐,坐。”
王长安没接烟,也没坐。他站着,两手垂在身侧,微微低着头:“陈队长,俺们来登记。”
“哎,好,好。”陈老三收回烟,坐下翻开册子,拿起钢笔,“按规矩,得问清楚。长安,你跟王泽喜是啥关系?”
“是俺堂叔。”王长安说,“他爹是俺爷爷的亲兄弟。”
“嗯,”陈老三在册子上写,“那你在他手下干过?”
“干过一阵。”王长安声音很平静,“民国二十六年到二十七年,在保乡队,当过勤务兵。那会儿俺十九。”
“干了多久?”
“一年多。”
“后来为啥不干了?”
王长安顿了顿,说:“俺丢了把枪。是他从日本人那儿缴的盒子炮,宝贝得很。那天他去县里开会,让俺看着。俺……俺没看住,掉水沟里了。他一巴掌把俺扇回来,说俺这号人迟早害死自己,让俺滚回乡下去。”
陈老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写:“嗯,知道了。那……你对他被枪毙这事,有啥看法?”
屋里静了。能听见钢笔在纸上划拉的声音,沙沙的。
“他犯了罪,该枪毙。”王长安说。
陈老三停下笔,看着他:“真心话?”
“真心话。”王长安说,声音很稳,“政府不会冤枉好人。”
陈老三点点头,合上册子:“长安,你家的成分,队上研究过了。你家就那十来亩薄地,还是租种的,解放前一年到头吃不饱。你爹王泽福是老实种地的,你自个儿也一直种地。按政策,你家该划贫农。”
王德全在旁边听着,眼睛亮了一下。
“不过……”陈老三顿了顿,“王泽喜是你堂叔,这是事实。虽说出了五服,可到底是一个王字掰不开。按上头的说法,你这算‘有历史污点的贫农’。往后招工、招干、当兵、上学,政审上怕是要受影响。这个,你心里得有数。”
“有数。”王长安说。
“那签个字吧。”陈老三翻开另一页,递过来。
王长安接过笔。笔是英雄牌的,很沉。他不大识字,可自己的名字会写。他握笔的手有点抖,在指定位置一笔一划写下“王长安”三个字。字写得笨拙,可端正。
“好了。”陈老三收回册子,“回去好好劳动。成分是贫农,可这层关系在,平常少说话,多干活。”
“哎。”王长安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王德全跟出来,走到村口,才小声说:“爹,咱家是贫农……”
“贫农咋了?”王长安停下脚步,看着他,“贫农就不吃饭了?就不干活了?”
“不是……”王德全低下头,“我就是……就是觉得,总比反革命家属强。”
王长安看着儿子。儿子二十一了,瘦,可眼睛还干净,还亮。他伸手,在儿子肩上拍了拍:“德全,成分就是个名头。人是活出来的,不是成分定出来的。你四爷爷是反革命,可他也打过日本人,也保过店子上。他是好人坏人,你心里得有杆秤,不能全听别人说。”
王德全点点头,可眼神还是有些迷茫。
三月初,地里的麦苗返青了。
绿油油的,一片一片,在风里荡着波浪。王长安扛着锄头下地,给麦苗锄草。易秀兰跟在后面,捡地里的石头。***和王建国也来了,一人一把锄头。
“爹,”***直起腰,擦了把汗,“我听说,县剧团要来招人。”
“招啥人?”
“招唱戏的。”***眼睛亮亮的,“唱***。我在宣传队练过,李老师说我嗓子好,能去试试。”
王长安没停手里的活,一锄头一锄头地锄草,草根带着湿泥被翻起来:“想去就去试试。可别抱太大希望。”
“为啥?”***问。
王长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锄草。
***抿了抿嘴,也没再问,抡起锄头干得更起劲了。他嗓子确实好,干活时常常哼两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声音亮,透,在空旷的田野上传得老远。
过了几天,县剧团真来了。
在公社礼堂考试。***去了,穿了一身干净衣裳,是易秀兰用旧衣裳改的,洗得发白,可整齐。他唱了一段《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腔,又唱了一段《沙家浜》。唱完,台下几个老师互相点点头。
“这孩子嗓子不错,”主考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有味儿。叫啥名字?”
“***。”
“多大了?”
“十八。”
“家里啥成分?”
***顿了顿:“贫农。”
“贫农?”老师翻了翻手里的表格,“你是店子上王家的?王泽喜是你啥人?”
“……是俺四爷爷。”***的声音低了点。
“哦,”老师放下表格,“那你家这情况……政审上怕是有问题。你先回去吧,等通知。”
“老师,我……”***还想说什么。
“先回去吧。”老师摆摆手,转向下一个,“叫啥名字?”
***站在那儿,愣了愣,转身走出礼堂。天是蓝的,太阳明晃晃的,可他觉得身上有点冷。
回到家,他一头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建军,咋了?”易秀兰在门口问。
***没吭声。
“没选上?”王长安坐在门槛上,正往烟袋锅里塞烟叶。
“选上了。”***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可人家说,俺家跟四爷爷有关系,政审怕过不了,让等通知。”
屋里静了。易秀兰叹了口气,转身去了灶屋。王长安划了根火柴,点着烟,抽了一口。劣质烟叶的辛辣味在空气里散开。
四月初,王德全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是华中师范学院的,中文系。牛皮纸信封,盖着鲜红的公章。王德全在村口接到信,手抖得几乎撕不开封口。他站在路边,就着夕阳的余晖看了三遍,才敢相信是真的。
“爹!娘!”他几乎是跑着回家的,举着那张纸,“俺考上了!俺考上大学了!”
王长安正在院里劈柴,斧头停在半空。他放下斧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接过那张纸。他不认字,可认得那个红章,认得“大学”两个字。他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纸是光的,可他觉得烫手。
“好,好。”他说,声音有点哑,“咱家出读书人了。”
易秀兰从灶屋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眼圈红了:“大志有出息了,有出息了。”
那天晚上,王家像过年。易秀兰把家里攒的四个鸡蛋全煮了,荷包蛋,盛在粗瓷碗里,推到王德全面前。***、王建国、王长英、王建业,都围着桌子站着,眼巴巴地看着。
“吃,都吃。”王德全要把碗推出去。
“你吃,”易秀兰拦住,“这是你的喜蛋。吃了,带着喜气去上学。”
王德全看着那四个荷包蛋,金黄的蛋黄,雪白的蛋白,在油灯下泛着光。他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口。蛋黄是溏心的,流出来,香。
“大哥,”十岁的王建业舔了舔嘴唇,“你上了大学,将来当老师,教俺认字。”
“教,都教。”王大志笑着说,眼圈也红了。
可这喜气,只暖了三天。
第四天晌午,陈老三来了。
一进门,他没坐,站在堂屋当间,搓着手:“德全,你那录取通知书,得交到大队审查。”
“审查啥?”王德全心里一紧。
“政审。”陈老三说,“你这情况……你也知道。大队得签意见,公社得盖章,县里得批。手续多,得些日子。”
王德全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手有点抖。他递过去,陈老三接了,看了看,小心地揣进怀里。
“陈叔,”王德全声音发干,“能……能行不?”
“我尽力。”陈老三拍拍他的肩,“你等信儿。”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王德全天天往大队部跑。头几天,陈老三说:“正研究呢。”过了几天,说:“公社还没回复。”又过了几天,说:“县里卡着呢。”
到了第十天,王德全又去。陈老三不在,会计在拨算盘,噼里啪啦响。
“叔,俺那事……”王德全站在门口,声音很小。
会计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德全啊,坐。”
王德全没坐,站着。
会计叹了口气,放下算盘:“你这事……难。早上公社来电话了,说你这情况,政审过不了。”
“为啥?”王德全觉得嗓子发紧,“俺家是贫农……”
“贫农是贫农,”会计打断他,“可你家跟王泽喜那层关系,抹不掉。上头有规定,地富反坏右的亲属,政审一票否决。德全啊,认命吧。回家好好种地,一样建设社会主义。”
王德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队部的。天是晴的,杨树叶子哗哗响,可他觉得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
回到家,他一头扎进自己那屋,用被子蒙住头。被子里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可他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德全,咋了?”易秀兰在门口问,声音带着颤。
“没戏了。”王德全的声音从被子里挤出来,带着哭腔,“政审过不了,上不了大学了。”
易秀兰手里的葫芦瓢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墙根。她站着,没去捡,就那么站着,像截木头。
王长安从地里回来,听说了,没说话。他坐在门槛上,掏出烟袋,装了满满一锅烟叶,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他抽得很慢,一口,一口,烟雾在昏暗的堂屋里盘旋。抽完一锅,又装一锅,又点着。天擦黑时,他磕掉烟灰,站起来。
“德全,”他站在儿子屋门口,声音很沉,“起来吃饭。”
“俺不吃。”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起来。”王长安的声音不高,可透着不容反驳的劲儿,“天塌了也得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挺着。”
王德全起来了。眼睛是肿的,脸是灰的。他坐到饭桌边,端起那碗已经凉了的稀饭。稀饭凝了,表面结了一层膜。他搅了搅,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凉的,糊的,带着红薯的甜,可他觉得苦,从舌尖苦到心里。
眼泪掉进碗里,他没擦,和着稀饭,一起咽了下去。
过了两天,李老师来了。
李老师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也是王德全的班主任,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副黑框眼镜。他听说王德全的事,特意从县城坐班车来,又走了十里土路。
“王大哥,”李老师握着王长安的手,手心很热,“德全的事,我知道了。我再去找找,看能不能争取争取。”
“李老师,”王长安眼圈红了,“让您费心了……”
“别说这话,”李老师摆摆手,“德全是块读书的料,不读,可惜了。新中国建设,需要人才啊!”
李老师真去争了。他在王家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天天往公社跑,往县教育局跑。他说得嘴皮子起泡,求爷爷告奶奶,就差给人作揖了。
可没用。
公社主任说:“老李,不是我不帮你。政策是红线,碰不得。全县这样的不止他一个,开了口子,以后咋办?”
县教育局的人说:“李老师,您的心情我们理解。可规定就是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李老师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坐在王家堂屋的板凳上,摘了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灯光下,他眼睛是红的,布着血丝。
“王大哥,”他说,声音沙哑,“我对不起德全。我……我尽力了。”
“不怪您,李老师。”王长安握着他的手,那手在抖,“是俺们家……命里有这一劫。”
李老师走了。王德全的大学梦,也像灶膛里的火星,噗一声,灭了。
录取通知书被大队收走了,说是要“存档”。王德全去要过一回,会计从柜子里拿出个档案袋,翻了翻,说:“存档了,拿不出来了。要不,我给你抄一份?”
王德全摇摇头。抄一份有啥用?章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夜里,他等全家都睡了,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空的,通知书已经交上去了。他摸了摸信封上凸起的公章印子,然后划了根火柴。
火苗腾起来,舔着信封的边角。牛皮纸烧得慢,卷起来,变黑,化成灰。灰是轻的,黑的,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
他吹了口气,灰散了。
***站在自己屋门口,看着大哥屋里的火光暗下去。
他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进了灶屋。灶膛里还有余烬,红红的。他拿起自己那个书包——是易秀兰用旧衣裳拼的,蓝一块灰一块,已经补了好几个补丁。他看了看,然后扔进灶膛。
火一下子蹿起来,把书包吞了。布烧焦的糊味,混着灶膛的烟火气,在空气里弥漫。
“建军,你干啥?”易秀兰被惊醒,披着衣裳过来,看见火光,吓了一跳。
“俺不念了。”***说,声音很平静,“俺帮大哥种地,供弟弟妹妹念。”
“你……”易秀兰想说什么,可看见儿子脸上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看着灶膛里的火,看着那些熟悉的布片变成黑灰,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王长安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这一切。他没说话,只是掏出烟袋,慢慢地装烟,点着,抽了一口。
烟是苦的,呛的,可再苦再呛,也得抽。
因为日子,还得过。
夜深了。王长安走到院子里,看着后山的方向。四叔的坟在那里,没有碑,没有名,只有个不起眼的土堆,被雪盖过,被雨淋过,现在该长出草了。
可就是这个土堆,像块石头,压在王家这两代人心里,让人喘不过气。
“四叔,”他低声说,声音散在夜风里,“你倒是走了干净……可这王家,往后咋走啊?”
没人回答。只有风,穿过老宅的屋檐,呜呜地响,像叹息,又像呜咽。
(第二章 完)
---
【下章预告】
第三章 手艺(1963-1965)
上不了大学,王家兄弟开始学手艺。***展现出惊人的天赋——木工、唱戏、会计、二胡,样样都行。可每次看着要“出头”,总被那层扯不清的关系打回来。这个心思活、手又巧的年轻人,该咋走眼前的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