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瓦匠 (1966年春-夏)

    堂屋角落里那个旧木箱,是王家为数不多从老辈传下来的家当之一。樟木的,很大,很沉,四角包着锈蚀发黑的黄铜片,挂着一把早就锈死的铜锁。箱盖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蜘蛛在上面结了网,网上粘着细小的飞虫尸体。这箱子,***从小就知道,但从未想过要打开。那是爷爷的东西,爷爷不在了,箱子也就成了家里一道沉默的、被遗忘的风景。

    王长安搬来凳子,踩上去,用柴刀背小心地撬。锈死的锁舌发出刺耳的**,终于“咔”的一声断开。他掀开箱盖,一股浓烈的樟木味混合着陈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堆放着些看不清的物事。

    ***站在箱子旁,胸口还在因为刚才攀爬而微微起伏。他伸出手,拨开上面一层发脆的旧报纸和几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衣服。手碰到了冰凉坚硬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东西一样样取出来,放在地上。

    首先是一把瓦刀。 铁打的,木柄,沉甸甸的,刀身呈梯形,一头宽厚,一头窄薄。铁是上好的铁,这么多年过去,只有一层均匀的暗红色铁锈,刃口处依然能看出曾经磨砺出的锋利弧线。木柄被手掌摩挲得异常光滑,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上面依稀有模糊的、长期握持留下的指印凹痕。

    然后是一个线锤。 生铁铸的,像个倒置的圆锥,顶上有个铁环,穿着一根麻线。线锤表面也覆着锈,但形状规整,透着一股子朴拙的坚实。

    几块抹子, 大小不一,铁板镶着木把。一把勾缝刀, 细细的,弯弯的。一块灰板, 长方形的木板,中间微微凹陷,边缘被灰浆腐蚀得有些毛糙。还有一把木水平尺,中间嵌着玻璃水泡,玻璃已经发乌,水泡也看不太清了。

    最后,箱底压着一本用粗麻线装订的册子,纸张又黄又脆,边角都卷了起来。***小心地捧出来,借着油灯的光,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字,字不算好看,但很工整,力透纸背。开头写着:

    “王氏泥瓦作技艺辑要。光绪廿八年,王义正手录,传于长子世连,望勤习之,勿使断绝。”

    后面,分门别类,记着各种要领。如何辨土:黄土、红土、黑土、沙土,各宜作何用。如何和泥:水几分,土几分,掺麦草几分,掺石灰几分。如何制坯:尺寸、厚薄、阴干火候。如何盘窑:风向、火道、观火色。更多的是砌墙、铺瓦、做脊的实作功夫:如何吊线,如何摆角,如何铺灰,如何挤浆,如何“提刀挂线”,如何“三挤一揉”……每一段文字下面,偶尔还配着简单到近乎幼稚的图示,画着墙、瓦、屋脊的样子。

    册子的最后几页,记着一些零碎的“口诀”和“忌讳”。比如:“砌墙不吊线,累死也难看。”“瓦不压七露三,下雨就往屋里钻。”“宁让青龙高万丈,不让白虎抬头望(屋脊高低讲究)。”“初一十五不动土,雷雨大风不上屋。”

    ***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拂过那些模糊的字迹和图画。油灯的光昏黄摇曳,将他蹲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屋子里很静,只有他翻动纸张时轻微的沙沙声,和王长安、易秀兰压抑的呼吸声。

    他仿佛能透过这发黄的纸页,看到那个叫王义正的太爷爷,在某个同样昏黄的灯下,握着一支劣质的毛笔,费力地将自己一生的经验,一点一点记录下来,指望传给儿子,让这门手艺能养家糊口,能传下去。也能看到爷爷王世连,或许也曾像他今晚一样,翻开这本册子,在“勿使断绝”四个字前久久停留。

    可终究,还是差点断绝了。

    “这……这都是你太爷爷、爷爷吃饭的家伙什。”王长安蹲下来,拿起那把瓦刀,在手里掂了掂,又轻轻放下,语气复杂,“你爷爷当年,就是靠着这些,在蒲圻老家立住了脚,后来逃荒到这儿,又靠着这个,置下了这点家业。可惜……我没学成。”

    ***没说话。他拿起那把瓦刀,握在手里。木柄冰凉,却异常贴合他的手型。很沉,沉得他病后虚软的手臂微微发颤。他试着做了个“提刀”的动作,很笨拙。瓦刀在他手里,像个陌生的、不听话的铁疙瘩。

    但他没有放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指尖传来铁锈粗糙的颗粒感,还有木柄上那些经年累月、早已冷却的掌温。

    “爹,”他抬起头,看着王长安,“这屋顶,俺想自己试着修修。”

    王长安和易秀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和犹豫。修屋顶不是小事,何况建军还病着。

    “你这才刚好点……”易秀兰开口。

    “俺不动重活。”***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俺就试试。照着这册子上写的,试试。”

    他目光落回那本发黄的册子上,又看向怀里那两片从屋顶取下的老瓦。“反正……躺着也是躺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

    他先烧了锅热水,把那些生锈的工具一样样放进盆里,用破布蘸着热水,一点点擦拭。铁锈很顽固,他擦得很慢,很仔细。瓦刀的刃口,线锤的尖,抹子的平面,勾缝刀的弯钩……锈迹一点点褪去,露出底下暗沉却坚实的铁质。他用磨刀石,蘸了水,慢慢地磨瓦刀的刃口。沙,沙,沙……声音单调而绵长,在清晨寂静的院子里回响。

    易秀兰起来做早饭,看见他蹲在院子里磨刀,晨光给他瘦削的侧影镀上一层淡金。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灶屋。

    工具磨出光亮后,他开始琢磨那漏雨的地方。搬来梯子,又上去仔细看了一遍。下来后,他翻开那本册子,找到“查漏”和“换瓦”的相关记载,又拿出那两片老瓦反复比对。然后,他搬了块平整的石头放在院子里,按照册子上说的“黄土七分,细沙三分,陈年石灰一分,加盐水熟化”,开始和泥。他没有石灰,就用灶膛里的草木灰代替。水加多了,泥太稀,立不住;水加少了,泥太干,粘不牢。他一遍遍地试,手上、身上都沾满了黄泥。

    王长安下地前,过来看了一眼,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帮他提了桶水过来。

    泥终于和得有几分样子了,黏而不稀,能捏成团。他带着和好的泥、几片从别处屋顶拆下的旧瓦(不敢用新瓦,也买不起),还有那些工具,再次爬上屋顶。这次,弟弟王建国不放心,也跟着爬上梯子,在屋顶边守着,给他递东西。

    ***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册子上的图示和口诀,还有昨晚触摸那些老瓦时的感觉。他先小心地用瓦刀撬开碎瓦周围的灰浆,取下那些破碎的瓦片,露出下面糟朽的椽子。椽子烂了半截,必须换。他爬下去,找了根差不多粗细的旧木棍,比着尺寸锯好。再爬上来,用麻绳和钉子(钉子也是从旧木料上起下来的),笨拙但牢固地把新椽子绑钉在原来的位置上。

    然后,是铺底灰。他用灰板托着泥,瓦刀挑着,一点点抹在椽子和望板(铺在椽子上承托瓦片的薄木板)上。要求是平,匀,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他手生,抹得歪歪扭扭,厚薄不均。刮掉,重抹。又太薄了,遮不住木板缝隙。再刮掉,再重来。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胸口也开始发闷,有些喘不上气。他停下来,扶着屋脊,歇了好一会儿。

    王建国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连声说:“哥,要不下来吧,明天再说……”

    ***摇摇头,抹了把汗,又拿起了瓦刀。

    底灰终于勉强抹平了。他开始铺瓦。册子上说,要“压七露三”,就是上一片瓦要压住下一片瓦的十分之七,只露出十分之三。要“顺水走”,瓦垄必须笔直,稍有歪斜,雨水就可能倒灌。他一片一片地摆,摆好了,用线锤吊着看直不直。歪了,调整。再吊,再看。反反复复。

    仅仅是换那几片碎瓦,修补那一小片屋顶,他从清晨一直干到日头偏西。中间只下来匆匆扒了几口易秀兰送上来的菜糊糊。当最后一片瓦压好,用和好的泥在瓦缝和瓦当处仔细勾抹严实后,他几乎虚脱,坐在屋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比之前更黄了。

    但他没急着下去。他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忙活了一天的成果。新换的瓦片颜色比老瓦深,在那片灰黑色的屋顶上,像一块笨拙的补丁。瓦垄也不算绝对笔直,近看还能看出细微的起伏。勾缝的泥也糊得有些粗糙。

    可就是这片笨拙的补丁,堵住了那个漏雨的窟窿。

    傍晚,王长安收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看屋顶。他眯着眼,看了很久,然后低下头,对扶着梯子下来的***说:“嗯,像那么回事。”

    夜里,没有下雨。但***还是睡不着。他睁着眼,听着屋顶的动静。没有嘀嗒声。一片寂静。

    第二天,是个阴天。到了后晌,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坐在堂屋门槛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原来漏雨的那处墙壁。雨水顺着瓦沟流下,在屋檐下挂成一道水帘。墙壁上,那片深色的水渍还在,但没有新的水痕蔓延开来。

    雨下了小半个时辰。那处屋顶,没有再漏。

    ***一直绷着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手掌上,除了原有的劳作的厚茧,又添了几道被瓦片边缘划破的新伤,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灰。虎口因为长时间用力握持瓦刀,隐隐作痛。

    但这双手,刚刚靠着一本发黄的旧册子,几件生锈的老工具,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做成功了一件事。一件很小,很具体,但实实在在的事。它没有改变他“反革命家属”的成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出路”和“认可”,但它堵住了一个漏雨的窟窿,让这间老屋在风雨中暂时有了一个干燥的角落。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堂屋角落,蹲在那个敞开的旧木箱前,再一次拿起了那本《王氏泥瓦作技艺辑要》。

    这一次,他翻看的速度更慢了。目光扫过那些关于“砌墙”、“做脊”、“盘炕”、“砌灶”的记载时,停留的时间也更长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刚刚被他修补过的屋顶,声音均匀而绵密,不再是一种恼人的噪音。

    ( 《起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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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预告】

    立身(1966年夏-秋)

    修补自家屋顶的成功,让***在病中找到了新的寄托。他开始在自家院里,用废砖旧瓦,默默练习册子上的各种技艺。不久,村里的邻居也知道了王家老二“会修房”。在这山雨欲来的1966年夏天,这门几乎被遗忘的“封建手艺”,能为他打开一扇窗吗?(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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