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章 黄浦寒烟

    民国二十五年,四月初三,子时三刻。

    黄浦江的夜雾稠得化不开,像是天地熬了一锅浑浊的米浆,把码头、货栈、桅杆、人影都泡得发胀变形。江水拍岸的声音闷闷的,一下,又一下,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水底翻身。

    废弃的三号码头,第三座坍塌过半的货仓阴影里,三双眼睛望着江面。

    最左边那双眼,瞳孔在昏暗中泛着极淡的金芒——顾轻风蹲在残砖上,背脊微微弓起,像一匹随时要扑出去的幼豹。他左手按着胸口,隔着粗布衫,能摸到那两片青铜碎片拼合后的硬物轮廓。九目蛇纹此刻安静得诡异,但方才在拍卖行里,鲜血滴上去时那种灼烫的触感,仍烙在掌心。

    中间那双眼,清冷如浸在寒潭里的星子——斓曦倚着半截焦木,月白色旗袍下摆沾了污泥,她却毫不在意。右手三指虚扣,袖中藏着七枚喂了“三步昏”的透骨针。她在听风:三十丈外有软靴踏过碎瓦的轻响,五十丈外有金属碰撞的微音,更远处……江面上,有船橹破水的涟漪。

    最右边那双眼,眯成两条缝,眼珠子却滴溜溜转——朱环宇盘腿坐在一堆烂麻袋上,右手抓着半只早已冷透的烧鸡腿,左手在怀里掏摸什么。油腻的道袍敞着领口,露出里面脏得辨不出原色的汗衫。他忽然“啧”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个扁铁壶,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喉结滚动,酒气混着汗酸味弥散开来。

    “臭道士。”斓曦蹙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你再弄出动静,我把你扔进江里喂鱼。”

    朱环宇嘿嘿一笑,抹了把嘴:“斓姑娘,这你就不懂了。越是紧张时刻,越要吃喝如常。你看那些说书先生讲的,关二爷温酒斩华雄,为啥非要在阵前喝酒?气势!这叫气势!”

    “那是演义。”顾轻风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而且华雄是孙坚杀的。”

    朱环宇一愣,随即笑得肩膀直抖:“小兄弟读过书?不错不错,比那些只会背《三字经》的强。不过嘛……”他收敛笑容,眼神在昏暗中变得锐利,“眼下咱们三个,可比关二爷麻烦多了——后面至少四路人马在追,江面上还有日本人的汽艇在巡。这‘气势’,怕是撑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斓曦猛地抬手。

    “噤声。”

    三人都屏住呼吸。

    雾中传来极轻微的“嗒”的一声——像是鞋尖踢到了小石子。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至少有六人,正从货仓东侧包抄过来,步伐轻捷均匀,是受过严训的夜行人。

    顾轻风缓缓起身,双腿微屈,重心沉在脚掌。他体内那股自寒龙潭觉醒后便蛰伏的暖流,此刻悄然涌动起来,顺着经脉流遍四肢。耳力在这股力量加持下变得异常敏锐:他不仅能听出人数,还能辨出——其中两人呼吸悠长深沉,是内家功夫不浅的好手;另外四人呼吸稍促,但脚步极稳,应是使惯了短兵器的。

    斓曦袖中滑出一柄长不过尺的短剑,剑身窄如柳叶,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青光。她左手在腰间一探,指间已夹了三枚银针。

    朱环宇却慢悠悠地把铁壶塞回怀里,又从袖中摸出个罗盘——那罗盘比寻常风水先生的要大上一圈,通体乌黑,盘面却不是二十四山方位,而是密密麻麻刻着些古怪符号。他将罗盘平托掌心,右手食指在盘沿轻轻一叩。

    “坎位三,震位二,离位空。”朱环宇低声道,语气竟正经起来,“东边来的是硬茬子,西边暂时没人,但半柱香后必有堵截。北面是死路——货仓后墙紧贴江堤,高两丈有余,墙面滑不溜手。南面……”

    他顿了顿,咧嘴笑了:“南面是江。水下有东西。”

    “什么东西?”顾轻风问。

    “说不清。”朱环宇摇头,罗盘指针忽然剧烈颤动起来,指向南面江面,“但绝不是鱼。这黄浦江底下,埋的尸骨比码头上的麻袋还多,有些东西……早就不是活物了。”

    斓曦冷冷道:“那就走西面。半柱香,够我们冲出码头区了。”

    “西面是英租界巡捕房的辖区。”朱环宇又灌了口酒,“那群红头阿三虽然脑子不灵光,但枪法不差。咱们这副模样闯进去,保不齐就要吃枪子儿。”

    “东面呢?”顾轻风看向雾中声响渐近的方向。

    “东面……”朱环宇眼睛又眯起来,“领头的那俩,呼吸吐纳的路子,我听着像是青帮‘剃刀张’手下的人。”

    “剃刀张?”斓曦眉头蹙得更紧,“他怎么会掺和进来?”

    “钱呗。”朱环宇嗤笑,“罗璨那老小子,明面上是南京政府的部长,暗地里替日本人拉皮条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使唤不动正规军警,雇青帮的杀手最方便——死了不心疼,还不用擦屁股。”

    顾轻风握紧拳头。罗璨这个名字,在爷爷留下的零碎笔记里出现过两次,每次都与“东瀛”、“文物”、“交易”等字眼相连。而崔家……崔世昌、崔荔煦,这两张脸在拍卖行灯光下扭曲的模样,此刻又浮现在眼前。

    “那就东面。”他忽然道。

    斓曦和朱环宇同时看向他。

    “东面人最少。”顾轻风声音平静,眼中金芒却渐盛,“六个人,我们可以速战速决。西面要穿越半个租界,变数太多。北面是绝路。南面……”他看了眼漆黑如墨的江面,“水下的东西,未知比已知更危险。”

    朱环宇盯着他看了三息,忽然拊掌:“好!小兄弟有决断!那就东面——不过咱们得换个打法。”

    他凑近些,酒气喷到顾轻风脸上:“那六个人,两个硬的交给我和斓姑娘。剩下四个,你来料理——用最快的法子,别留活口。”

    顾轻风心头一凛。杀人……他还没杀过人。寒龙潭醒来后这两年里,他在深山与豹猫为伴,捕过野兔山鸡,却从未对同类下过死手。

    斓曦似乎看出他的犹豫,淡淡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剃刀张手下的人,接的都是‘绝户单’——不留活口,不问缘由。”

    雾中的脚步声更近了,已能听见压低的交谈声:

    “……确定在这片?”

    “错不了,犬养小姐给的讯号就在这附近……”

    犬养。顾轻风瞳孔微缩。是那个在拍卖行里笑容甜美如少女,出手却毒辣如蛇蝎的日本女人。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那股暖流轰然加速,涌向四肢百骸。五感在这一刻被拔升到极致:他能看见雾中六道人影的轮廓,能听见他们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甚至能闻到其中一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是“老刀牌”香烟,崔世昌常抽的那种。

    “我左三。”顾轻风低声道,声音里最后一丝犹豫被碾碎。

    “我右二。”斓曦短剑斜指。

    “中间那个领头的,还有他旁边那个呼吸最沉的,归我。”朱环宇把罗盘往怀里一塞,双手在道袍下摆一摸,再亮出来时,指间已夹了八枚铜钱——不是寻常铜钱,边缘磨得锋利如刃,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三人同时动了。

    顾轻风如离弦之箭扑向左前方,脚下碎石竟未发出多大响声。体内暖流奔涌,赋予他远超常人的爆发力,三步便窜出两丈有余。雾中三人刚觉风声扑面,一道瘦削身影已撞入怀中!

    最左边那人反应最快,短刀自肋下反撩而上,刀锋割裂雾气,直取顾轻风咽喉。这是青帮杀手惯用的“剔骨刀”,狠辣刁钻,专攻要害。

    顾轻风不避不让,左手如电探出,竟精准地扣住那人持刀的手腕。触手处骨骼坚硬,但在他五指发力下,腕骨发出“咔”的轻响。那人闷哼一声,短刀脱手。顾轻风右手同时握拳,直轰对方面门——这一拳毫无花巧,却快得匪夷所思,拳风激得雾气倒卷!

    “砰!”

    鼻梁骨碎裂的闷响混着惨叫声炸开。那人仰面倒飞,撞在货仓残墙上,软软滑落。

    另两人此时才完全反应过来,一左一右夹击而上。左边使的是双匕,匕首短小精悍,舞出一片寒光罩向顾轻风胸腹;右边则是链子镖,铁链哗啦一响,镖头如毒蛇吐信,直射后心!

    顾轻风足尖一点,身形疾退三步,险险避开链子镖。但双匕已至胸前,他不及闪避,竟深吸一口气,胸膛微缩,任由匕首划破衣襟——刃尖触及皮肤的瞬间,体内暖流自发涌向胸口,肌肉骤然绷紧如铁!

    “刺啦——”

    布帛撕裂声刺耳。匕首划开衣衫,却在皮肤上只留下两道白痕,连油皮都未蹭破!

    使双匕的杀手一愣。就这一愣神的工夫,顾轻风已欺身而上,右手化拳为掌,狠狠斩在其颈侧。掌缘裹挟着那股奇异暖流,力道大得惊人。杀手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眼珠凸出,瘫软倒地。

    链子镖此时再度袭来,镖头直取面门。顾轻风侧头避过,左手疾探,竟一把攥住铁链!使镖者大惊,用力回扯,铁链却纹丝不动——那只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链身。顾轻风借力前冲,三步踏至对方面前,膝盖猛地上顶!

    “呃啊——”

    腹部的剧痛让杀手蜷缩如虾。顾轻风松开铁链,右手成爪,扣住其天灵盖,发力一拧。

    “咔嚓。”

    最后一声轻响后,左面三人尽数倒地,再无生息。

    顾轻风喘息着站直身体,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那股蛰伏的力量在厮杀中被彻底唤醒,此刻正汹涌奔腾,几乎要破体而出。

    “不错嘛。”朱环宇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几分赞许,“三息解决三个,这身手……啧啧,顾家‘守陵人’的血脉,果然不是吹的。”

    顾轻风转头看去,只见朱环宇脚下躺着两具尸体。一人喉间嵌着一枚铜钱,鲜血汩汩涌出;另一人胸口要害处有三枚铜钱呈品字形嵌入,深及心脏。道士道袍上溅了几点血渍,他却浑不在意,正蹲下身在那领头者怀里摸索什么。

    斓曦那边也结束了。两具尸体眉心各有一点殷红,细看才能发现是针孔。她短剑未染血,依旧青光幽幽,正用一方素帕擦拭指尖。

    “找到了。”朱环宇从领头者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展开一看,里面是几张银票和一枚铁牌。银票是“汇丰银行”的,面额都是一百大洋。铁牌巴掌大小,正面阴刻着一把剃刀图案,背面刻着个“张”字。

    “剃刀张的令牌。”朱环宇把银票揣进自己怀里,铁牌却递给顾轻风,“收着,说不定有用。”

    顾轻风接过铁牌。入手冰凉沉重,边缘有磨损痕迹,显然有些年头了。

    “此地不宜久留。”斓曦收起素帕,望向西面,“方才打斗动静不小,巡夜的很快会到。”

    “走东边。”朱环宇指向雾中,“穿过这片货仓区,再往北拐,有一条小路通往十六铺码头——那儿鱼龙混杂,混上条船不难。”

    三人不再多言,迅速离开尸骸处,没入浓雾。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后约莫半盏茶工夫,一道娇小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落至尸身旁。

    正是犬养海平。

    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学生装,短发齐耳,面容在昏暗中精致得像个瓷娃娃。只是那双眼睛,此刻没有丝毫少女的纯真,只有冰冷的审视。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每一具尸体的伤口。看到顾轻风击杀的三人时,她眉头微挑,伸出戴着黑丝手套的右手,在其中一人胸口那道白痕上轻轻一抹。

    “皮肤未破……”她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异色,“硬功?不,不对。是某种……能量外放形成的临时防护。”

    她又走到朱环宇击杀的两人身旁,拔出那枚嵌在喉间的铜钱。铜钱边缘锋利如刃,入手却有一股奇异的温热——不是鲜血的温度,而是某种残留的、类似香火愿力的能量波动。

    “风水师……还是道士?”犬养海平将铜钱收进怀中,最后看向斓曦击杀的两人。她小心地翻开其中一人的眼皮,瞳孔已扩散,但仔细看,能发现瞳仁深处有一点极细微的银芒残留。

    “斓家的‘镜心针’。”她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尘,“护镜人、寻龙者、守陵人……三脉果然聚齐了。”

    她望向三人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甜美的笑容。

    “老师说得对,龙鲤之子是关键。顾轻风……你逃不掉的。”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放在唇边,吹出一串极古怪的音节——似鸟鸣,又似虫嘶,在夜雾中传得极远。

    片刻后,江面上传来回应:三长两短的汽笛声。

    犬养海平转身,身影如烟消散。

    *

    十六铺码头,凌晨寅时初。

    雾比之前淡了些,但天色依旧漆黑如墨。码头上却已有了人声——早起的苦力、赶船的客商、卖早点的小贩,影影绰绰在昏黄的煤气灯下晃动,像一出无声的皮影戏。

    顾轻风三人混在人群中,刻意放慢脚步。朱环宇不知从哪儿弄来三顶破草帽,一人一顶扣在头上,遮住大半面容。斓曦已将旗袍外罩了件粗布褂子,又把长发盘起塞进帽中,乍看像个清秀的少年苦力。

    “前面那艘‘江安号’。”朱环宇压低声音,用草帽沿指了指码头东侧停泊的一艘中型客货两用轮船,“船老大我认识,姓赵,人送外号‘赵泥鳅’。给钱就开船,不问来历,不查货物。咱们搭这船到武汉,再从武汉转小船进川。”

    顾轻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江安号”约莫二十丈长,船体漆皮斑驳,烟囱冒着淡淡的黑烟,显然锅炉已经烧起来了。甲板上堆着些麻袋木箱,几个船工正在忙碌。

    “可靠吗?”斓曦问。

    “这年月,哪儿有绝对可靠的。”朱环宇咧嘴,“不过赵泥鳅有两条规矩:一不载日本人,二不载赤FEI。就冲这两条,比许多满嘴仁义道德的强。”

    三人正要往跳板走去,顾轻风忽然脚步一顿。

    他怀中的青铜碎片,毫无征兆地烫了一下。

    不是之前鲜血激活时那种灼热,而是某种……轻微的、有规律的脉动。像一颗沉睡的心脏,在黑暗中缓缓苏醒,一跳,又一跳。

    与此同时,他体内那股暖流也产生了共鸣,顺着经脉涌向胸口,与碎片的脉动渐渐同步。

    “怎么了?”斓曦敏锐地察觉他的异常。

    “碎片……有反应。”顾轻风按住胸口,眉头紧锁,“好像在……指引方向。”

    朱环宇眼神一亮:“指向哪儿?”

    顾轻风闭目凝神,仔细感受那股脉动的强弱变化。片刻后,他睁眼,看向“江安号”船舱中段——那里是一排客舱窗户,此刻大多黑着,只有两扇透出昏黄灯光。

    “船上。”他低声道,“碎片在指引……船上的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

    斓曦与朱环宇对视一眼。

    “那就更要上船了。”朱环宇一拉帽檐,“走,会会去。”

    三人踏上跳板。跳板随着江波微微晃动,脚下木板发出“吱呀”**。一个船工蹲在船头抽烟,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朱环宇摸出三块大洋塞过去:“三位,去武汉,要两间房。”

    船工接过钱掂了掂,咧嘴露出黄牙:“三楼尾舱,左手边两间空着。晚饭自己解决,明早靠岸前别出来晃悠——这趟船上有贵客,冲撞了可不好。”

    “贵客?”朱环宇顺口问。

    船工却不再多说,挥挥手示意他们进去。

    三人穿过堆满货物的前甲板,进入船舱。舱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煤烟、汗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楼梯窄而陡,踩上去“嘎吱”作响。

    到了三楼,果然看见尾舱左手边有两间相邻的舱房。门没锁,推门进去,房间狭窄得仅容一床一桌,墙上漆皮剥落,露出下面霉黑的木板。

    朱环宇挑了靠里那间,斓曦自然独住一间。顾轻风与朱环宇同屋——道士坚持如此,说“互相有个照应”。

    关上门,朱环宇立刻收起嬉笑神色,从怀中掏出罗盘。罗盘指针此刻正微微颤动,指向……隔壁斓曦的房间方向。

    “怪了。”朱环宇嘀咕,“斓姑娘身上有纵目镜碎片,我的罗盘有反应不奇怪。可你怀里那九目蛇纹,怎么会对隔壁有感应?”

    顾轻风也觉疑惑。他再次按住胸口,碎片脉动依旧清晰,而且似乎……比在码头上时更强了些。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极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锁舌弹开的声音。

    顾轻风和朱环宇同时屏息。

    紧接着,是衣衫摩擦的窸窣声,脚步声……向门外走去。

    “斓姑娘出门了。”朱环宇低声道,“跟上去看看?”

    顾轻风点头。两人悄然拉开房门,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楼梯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斓曦正往下走。

    他们蹑足跟上。到了二楼楼梯口,只见斓曦并未继续下楼,而是拐进了右侧走廊。那条走廊两侧都是客房,此刻大多房门紧闭,只有尽头那间门缝下透出灯光。

    斓曦在走廊中段停住,右手微抬,袖中滑出那柄柳叶短剑。她侧耳倾听片刻,忽然身形一闪,贴近墙边阴影,整个人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

    顾轻风和朱环宇躲在楼梯拐角后,凝神观察。

    走廊尽头那扇门后,传来对话声。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船舱里,仍能隐约听见。

    “……东西确认在船上?”

    “错不了。犬养小姐亲自盯着的,那三人上了‘江安号’。九目蛇纹碎片在顾家小子身上,纵目镜碎片在斓家丫头身上。至于那个道士……来历不明,但罗盘很特别,可能是朱家的人。”

    顾轻风心头一紧。这声音……有些耳熟。

    朱环宇也眯起眼,用口型无声地说:“崔——世——昌。”

    果然,另一个声音响起,正是崔世昌那刻意压低却掩不住倨傲的语调:“日本人那边怎么说?是现在就动手,还是等船到武汉再围剿?”

    “小泉先生的意思,先盯着。犬养小姐已经跟上来,在下一站等我们汇合。这船上……还有另一股势力,不宜贸然动手。”

    “另一股势力?谁?”

    “英国佬。威廉·霍克那老狐狸没拍着碎片,但买通了亨德利的鉴定师,拿到了拓片和船期情报。他的人应该也混上船了——可能扮作客商,也可能买通了船工。”

    崔世昌冷哼:“英国人?他们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嘴上说着‘考古研究’,骨子里还不是想偷咱们的宝贝运回大英博物馆。”

    “所以小泉先生说,等。等英国人和那三人先碰面,最好能斗个两败俱伤,我们再出手收拾残局。”

    “那罗部长那边……”

    “罗璨已经安排好了。武汉码头有青帮的人接应,只要船一靠岸,立刻封锁码头,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对话到此停顿了片刻。接着是倒水声,崔世昌又说:“顾轻风那小子……命真硬。两年前从那么高的崖上摔下去都没死,还练出一身古怪本事。荔煦说,在拍卖行里,他一拳就震裂了犬养海平的刀。”

    “龙鲤之力苏醒了。”那个陌生声音变得凝重,“顾家‘守陵人’血脉传承的力量,据说与三星堆地脉共鸣。小泉先生推断,顾轻风不仅是钥匙,本身可能就是‘活祭器’——需要他的血,才能完全激活神树装置。”

    “活祭器?”崔世昌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贪婪,“那要是抓住他,岂不是……”

    “崔少爷,我劝你别动歪心思。”陌生声音冷了几分,“顾轻风是帝国‘三星计划’的核心猎物。小泉先生亲自盯着,犬养小姐全程追踪。你崔家只要配合好,将来少不了好处。但要是擅自行动……后果自负。”

    崔世昌干笑两声:“明白,明白。我就是随口一说。”

    隔壁,顾轻风听得浑身发冷。

    活祭器……需要他的血……爷爷笔记里那句“若见三星现,切记:有些门,开了就再也关不上”,此刻如冰锥般刺入脑海。

    朱环宇轻轻碰了碰他胳膊,指了指斓曦的方向。只见斓曦已从阴影中退出,正悄然往回走。两人赶紧先一步退回三楼,闪进房间。

    片刻后,斓曦推门而入,脸色比平时更冷几分。

    “都听见了?”她反手关上门,低声问。

    顾轻风点头:“崔世昌在船上,还有日本人的眼线。英国人也混进来了。”

    “不止。”斓曦走到桌边,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那是一枚铜纽扣,式样普通,但边缘有细微的磨损痕迹,而且……纽扣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英文花体字母“H”。

    “霍克(Hock)。”朱环宇拿起纽扣看了看,“英国佬果然在。这纽扣是从哪儿找到的?”

    “二楼走廊拐角,地毯边缘。”斓曦道,“应该是匆忙间刮掉的。我还在同一位置闻到一股味道——雪茄烟味,很浓,不是船上常见的那种廉价烟丝。”

    顾轻风想起拍卖行里威廉·霍克叼着的烟斗。那个英国老头,看似学者做派,眼神里的贪婪却藏不住。

    “现在是三方盯我们。”朱环宇盘腿坐到床上,掰着手指算,“日本人和崔家是一伙,英国人是另一伙,再加上咱们三个……这船上热闹了。”

    “还有第四方。”斓曦忽然道。

    顾轻风和朱环宇同时看向她。

    “我在二楼走廊时,感觉到……另一道窥视的视线。”斓曦眉头微蹙,“不是崔世昌房间的方向,也不是英国人可能藏身的位置。是来自……船尾,靠近轮机舱的地方。那道视线很特别,没有杀气,也没有贪念,只是纯粹的……观察。”

    “船工?”顾轻风问。

    “不像。”斓曦摇头,“船工的眼神我熟悉,浑浊、疲惫、带着生活重压下的麻木。那道视线……很清澈,也很冷静,像在审视一件器物,而非活人。”

    朱环宇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那就更有意思了。这‘江安号’上,到底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就在这时,船舱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

    不是江波所致的寻常颠簸,而是某种……沉闷的撞击声从船底传来,整艘船都为之震颤。桌上茶盏“哐当”翻倒,摔在地上碎裂。

    “怎么回事?”顾轻风扶住墙壁。

    朱环宇脸色一变,扑到窗边推开舷窗。江风裹着水汽灌进来,隐约能听见甲板上传来惊呼声:

    “撞到东西了!”

    “不是礁石!这江段没暗礁!”

    “水下……水下有东西!”

    顾轻风也凑到窗边。天色依旧漆黑,但借着一层稀薄的月光,能看见江面上泛起大片不正常的白色泡沫——像是有什么巨大的物体在水下翻滚搅动。

    他怀中的青铜碎片,在这一刻猛然发烫!

    脉动变得急促而强烈,像一颗疯狂跳动的心脏。那些铸在碎片上的蛇目纹路,在黑暗中竟隐隐泛起暗红色的微光,仿佛要活过来。

    “碎片在……共鸣。”顾轻风按住胸口,呼吸急促,“和水下的东西……在共鸣!”

    朱环宇一把抓起罗盘。罗盘指针此刻疯转不停,最后死死指向船底方向,剧烈颤抖,几乎要跳出盘面。

    “他N的……”道士罕见地爆了粗口,“这黄浦江底下,还真有‘不是活物’的东西——而且被咱们撞上了!”

    斓曦短剑出鞘,剑尖斜指地面,凝神戒备:“是什么?”

    “不知道。”朱环宇额头见汗,“但我的罗盘在示警——大凶!比遇上十个剃刀张还凶!”

    船身再次剧烈摇晃。这次伴随着某种低沉的、仿佛从极深水底传来的闷响,隆隆如远古巨兽的呜咽。甲板上的惊呼变成了惨叫,还有重物落水的声音。

    顾轻风体内暖流不受控制地奔涌起来,涌向双眼。他视野中的世界骤然变得清晰——不,是变得……诡异。他能“看见”船舱木板上流动的细微水渍,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轨迹,甚至能“看见”……从船底方向,正有一股肉眼不可见的、灰黑色的“气流”,顺着船体向上蔓延!

    那“气流”所过之处,木板颜色迅速变深、发霉,金属部件出现锈蚀,连空气都变得阴冷潮湿。

    “有什么东西……在侵蚀船体。”顾轻风脱口而出。

    斓曦和朱环宇看向他,又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那里是舱门下方的缝隙,正有丝丝灰黑色雾气渗入,在地板上蜿蜒爬行,像有生命的触须。

    “阴煞!”朱环宇失声,“而且是成形的、有意识的阴煞!这黄浦江底下,到底埋了多少怨魂?!”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符纸——不是黄纸朱砂的寻常符箓,而是用深青色纸张绘制,符文复杂如星图。他将符纸往门缝、窗缝疾贴,口中念念有词。

    符纸贴上瞬间,那些灰黑色雾气如遭灼烧,“嗤嗤”作响,向后缩去。但不过数息,雾气又再度涌上,符纸上的符文竟开始迅速褪色、湮灭!

    “挡不住!”朱环宇脸色发白,“这阴煞太凶,我的‘镇煞符’撑不了多久!”

    船身第三次震颤。这次伴随着木材断裂的“咔嚓”脆响——船体某处,裂了。

    走廊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有人在砸隔壁房门:“快出来!船要沉了!到甲板集合!”

    顾轻风三人对视一眼。

    “走!”朱环宇率先拉开门。

    走廊里已是一片混乱。乘客们衣衫不整地往外冲,有人抱着行李,有人牵着孩子,哭喊声、咒骂声、祈祷声响成一片。灰黑色雾气在走廊中弥漫,触及之人无不打个寒颤,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顾轻风护在斓曦身侧,体内暖流外放,在身周形成一层极淡的金色微光。雾气触及微光,如雪遇沸水般消融。朱环宇见状,赶紧挨近他:“小兄弟,蹭个光!”

    三人随着人流冲上甲板。

    甲板上景象更骇人。江面不知何时起了大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船体明显向左倾斜,左侧船舷已贴近水面。几个船工正奋力往江里扔救生圈、放救生艇,但混乱中根本无人听从指挥。

    顾轻风极目望去,透过浓雾和夜色,他能“看见”——船底正下方,江水深处,有一团庞大的、蠕动的黑影。那黑影似有百丈之长,形体模糊不清,但隐约能分辨出……蛇形的轮廓?

    不,不是蛇。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半腐烂的肢体,有人的,也有说不清是什么生物的。它们彼此缠绕、蠕动,形成一个可怖的聚合体。方才船体的撞击,就是这怪物用躯体顶撞所致!

    而在那怪物的“头颅”位置——如果那团烂肉还能称之为头颅的话——顾轻风看见了一点暗红色的光。

    一点与怀中九目蛇纹碎片,同源共鸣的光。

    “碎片……在它体内?”顾轻风喃喃。

    “什么?”朱环宇没听清。

    顾轻风正要再说,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船尾传来。他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船工不知怎么跌出了船舷,却没落水——他的脚踝被一条灰黑色、布满吸盘的触须缠住,正被倒吊着拖向江面!

    触须来自水下那团怪物。它的一部分肢体伸出水面,如章鱼触手般灵活,正疯狂捕捉落水者和靠近船舷的人。

    “救人!”顾轻风不及多想,纵身扑向船尾。

    “轻风!”斓曦惊呼,也跟了上去。

    朱环宇跺了跺脚:“真是不要命!”却也咬牙追上。

    船尾甲板已空无一人,只有那个船工在半空中挣扎惨叫。触须正将他缓缓拖向江面,江水中,一张布满利齿的、由无数烂肉拼合而成的“口器”正缓缓张开。

    顾轻风冲到船舷边,体内暖流灌注双臂,竟徒手抓住那根触须!触须冰冷滑腻,表面布满黏液,触手处阴寒刺骨,那股灰黑色雾气顺着接触点疯狂往他体内钻!

    但顾轻风体内的暖流仿佛天生克制这种阴邪之物,金芒暴涨,将灰雾尽数驱散。他暴喝一声,双臂发力,竟将触须硬生生扯离水面半尺!

    触须吃痛,剧烈扭动,想要挣脱。顾轻风死死抓住不放,眼角瞥见甲板上有半截断裂的缆绳,对斓曦喊道:“绳子!捆住它!”

    斓曦反应极快,短剑一挥斩断缆绳,飞身而起,手中绳索如灵蛇般绕住触须中段,连打三个死结。朱环宇此时也赶到,从怀里摸出最后三张青色符纸,“啪啪啪”贴在触须上。

    符纸触体即燃,爆出三团青白色火焰。触须疯狂抽搐,终于松开了那个船工。船工“扑通”落水,随即被朱环宇用另一截绳子拽上甲板——人已昏死过去,脚踝处一圈乌黑,皮肉溃烂。

    “他中毒了。”斓曦蹲下身查看,“阴煞入体,不及时救治,活不过一个时辰。”

    “先离开这儿!”朱环宇看向江面。

    那怪物显然被激怒了。水面翻腾,更多的触须破水而出,如无数巨蟒般袭向甲板!每条触须都裹挟着浓重的灰黑色雾气,所过之处,甲板木板迅速腐朽崩裂。

    顾轻风三人且战且退。顾轻风拳脚开阖,每一击都裹挟着金芒,能将触须震退;斓曦短剑如电,专斩触须末端,剑锋所及,灰雾溃散;朱环宇则不断抛出铜钱、符纸,虽不能重创怪物,却能迟滞其攻势。

    但触须实在太多了。不过片刻,三人已被逼到船舷一角,身后是倾斜的船体,前方是十余条狂舞的触须,退无可退。

    “他N的,难道要交代在这儿?”朱环宇喘着粗气,道袍被触须撕开几道口子,渗出血迹。

    顾轻风也到了极限。连续催动体内暖流,此刻经脉隐隐作痛,像要裂开一般。他怀中的碎片却越来越烫,脉动几乎与心跳同步——不,是在试图……控制他的心跳!

    “把碎片……扔了!”斓曦忽然喊道,“它在共鸣,在吸引那怪物!”

    顾轻风一愣。扔了?这是爷爷用命换来的东西,是寻找真相的唯一线索……

    “快!”朱环宇也吼道,“那怪物是冲着碎片来的!碎片不丢,它会一直追着船!”

    就在这时,一条格外粗壮的触须突破了防线,直刺顾轻风面门!顾轻风侧身闪避,触须擦着脸颊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皮肤生疼。他怀中衣衫被撕开一道口子,那两片拼合的青铜碎片滑了出来,落在甲板上。

    “当啷——”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碎片落地的瞬间,所有触须骤然静止。

    江面下的怪物,似乎……“看”向了碎片。

    下一刻,所有触须如潮水般退去,齐齐涌向碎片所在位置。但就在触须即将触及碎片的刹那,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船舱顶棚跃下!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清澈、冷静,如斓曦所描述的那般。

    黑影俯身抄起碎片,足尖在甲板上一点,身形如燕掠起,竟踏着那些触须,几个起落便到了船舷最高处。他回头看了顾轻风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然后他纵身一跃,投入漆黑江面。

    触须们立刻舍弃了船只,疯狂追向那道黑影没入的水域。江面翻腾如沸,闷响声渐渐远去。

    “江安号”的倾斜停止了。船体虽然受损,但似乎……暂时安全了。

    甲板上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喊。

    顾轻风瘫坐在地,大口喘气。碎片……被抢走了。被那个神秘的黑影。

    “那是谁?”他喃喃问。

    “不知道。”朱环宇也坐倒在地,擦着额头的汗,“但他救了整船人的命——包括咱们的。”

    斓曦却盯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他的身法……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见过?”

    “嗯。”斓曦缓缓道,“七年前,广汉月亮湾,燕道诚挖宝那晚。除了我、顾老爷子、服部慎一郎之外,还有第四个人在场——我一直以为是错觉。但现在想来,那道气息……和刚才那人,很像。”

    顾轻风心脏狂跳:“你是说,七年前他就盯上碎片了?”

    “不止。”斓曦收回目光,看向顾轻风,“他似乎……在保护碎片。或者说,在保护‘不被那怪物得到’这个结果。”

    朱环宇忽然“嘶”了一声,指着顾轻风胸口:“小兄弟,你衣服里……还有东西在发光。”

    顾轻风低头,扯开破碎的衣襟。只见贴胸收藏的那枚从黑石中取出的、刻有一只蛇目的青铜碎片,此刻正泛着温润的微光——不是九目蛇纹那种暗红凶光,而是柔和的、如月华般的银白色。

    “这是……”他取出碎片。

    碎片背面,不知何时浮现出几行极细小的古篆——之前从未显现过。

    朱环宇凑近细看,一字一顿念出:

    “ 九目非尽,三星未全。

    真钥藏鳞,假钥惑天。

    若求真相,武汉城西,归元寺中,寻一目僧。 ”

    念罢,三人面面相觑。

    “真钥藏鳞……”斓曦若有所思,“鳞……龙鳞?难道真正的‘钥匙’,不是九目蛇纹碎片?”

    “假钥惑天……”朱环宇摸着下巴,“意思是,咱们刚才丢的那块,是假的?或者说,是不完整的?”

    顾轻风握紧手中这枚发光的碎片。银白光芒温暖柔和,与九目蛇纹的凶戾截然不同。碎片上的蛇目纹路,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悲悯的味道。

    “武汉,归元寺,一目僧。”他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碎片被抢,线索未断。

    这场横跨长江的亡命之旅,才刚刚开始。

    *

    天色将明未明时,“江安号”终于踉跄着驶入镇江码头临时停靠检修。

    船上的死伤清点出来了:三人落水失踪,七人重伤,二十余人轻伤。船体左侧水线下方裂开一道三尺长的口子,需要大修。

    码头上,镇江警察局的人已经赶到,正在盘问船长老赵。老赵哭丧着脸,一口咬定是“撞到了江里的沉船残骸”,绝口不提那些触须怪物——说了也没人信,反而可能被当成疯子关起来。

    顾轻风三人混在伤患中下了船。朱环宇用最后几块大洋打点了码头管事,三人得以在码头附近的“悦来客栈”暂住——两间下房,临街,窗户对着码头方向,便于观察动静。

    关上房门,朱环宇立刻瘫倒在床上:“他N的,这一夜……比我在龙虎山学艺十年还刺激。”

    顾轻风却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向码头方向。“江安号”歪斜着靠在泊位,船工们正在抢修。码头上有几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人在来回走动,眼神不时瞟向客船方向——不是警察,那种审视的姿态,更像是……便衣特务。

    “有人在盯梢。”顾轻风低声道。

    “意料之中。”斓曦坐在桌边,正用清水擦拭短剑,“崔世昌和日本人没得手,英国人也扑了空,他们肯定会监视下船的乘客——尤其是咱们三个。”

    朱环宇翻身坐起:“那咱们得赶紧溜。镇江到武汉,走陆路太慢,而且关卡多,容易被截。还是得走水路——换条船。”

    “换船目标太大。”斓曦摇头,“他们既然盯上了码头,所有离港的船只都会排查。”

    “那怎么办?”朱环宇挠头,“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儿。”

    顾轻风忽然道:“碎片上的留言说,‘若求真相,武汉城西,归元寺中,寻一目僧’。也就是说,关键线索在武汉。我们必须去武汉——但不是以‘顾轻风、斓曦、朱环宇’的身份去。”

    他转身看向两人:“我们得……改头换面。”

    朱环宇眼睛一亮:“易容?”

    “不止易容。”顾轻风走到桌边,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出简易地图,“镇江到武汉,走长江水路约八百里。沿途经芜湖、安庆、九江等大码头,每个码头都有各方势力的眼线。我们如果一路坐船,迟早会被发现。”

    “你的意思是……”

    “分段走。”顾轻风手指点着地图,“第一段,从镇江到芜湖,我们扮作跑单帮的小商人,搭货运民船。第二段,从芜湖到安庆,换身份,扮作探亲的兄妹。第三段,安庆到九江,再换。最后从九江到武汉,扮作……学生。”

    “学生?”斓曦挑眉。

    “嗯。”顾轻风看向她,“你我年纪相仿,扮作去武汉求学的大学生,最不惹眼。道士……可以扮作随行的校工,或者干脆分开走。”

    朱环宇咧嘴:“小兄弟心思够细啊。不过易容的东西……”

    “我去弄。”斓曦起身,“码头附近有渔市,渔家常备桐油、鱼胶、颜料,可以调制简易的易容膏。衣裳也好办——旧衣铺里什么都有。”

    “钱呢?”朱环宇摊手,“我身上就剩几个铜板了。”

    顾轻风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枚刻着“张”字的铁牌——剃刀张的令牌。

    “用它,可以换钱。”他说,“青帮在镇江也有堂口。这令牌是剃刀张亲信才有的信物,拿去当铺或者钱庄,至少能押五十大洋。”

    “你疯了?”朱环宇瞪眼,“用这玩意儿换钱,等于告诉剃刀张咱们在镇江!”

    “所以要快。”顾轻风眼神冷静,“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换到钱立刻买船票走人。等消息传到剃刀张耳朵里,咱们已经在去芜湖的船上了。”

    斓曦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你比我想象的……成长得快。”

    顾轻风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两年前那个在崔家柴房里瑟瑟发抖的少年,已经在寒龙潭底死过一回。活过来的人,总要学会些……以前不会的东西。

    *

    一个时辰后,日上三竿。

    镇江“裕丰当铺”里,伙计拿着那枚铁牌翻来覆去地看,又偷偷瞄了眼柜台外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戴着黑框眼镜,一副文弱书生模样。

    “这位……先生,你这铁牌哪儿来的?”伙计试探着问。

    “家传的。”年轻人——易容后的顾轻风——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祖上曾与青帮有些交情,留了这令牌。如今家道中落,不得已拿来换些盘缠。”

    伙计将信将疑,但铁牌上的“张”字做不得假。剃刀张是青帮里有名有姓的人物,这令牌若是真的,至少值八十大洋。若是假的……敢伪造青帮令牌,那是嫌命长。

    “等着,我去请掌柜的。”伙计转身进了内堂。

    片刻后,一个穿绸衫、戴瓜皮帽的中年胖子走出来,接过铁牌细看。他看得比伙计仔细得多,甚至用指甲刮了刮牌面刻痕,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令牌是真的。”掌柜抬眼看向顾轻风,“不过小兄弟,这玩意儿……烫手啊。你确定要当?”

    “确定。”顾轻风点头,“死当。”

    掌柜沉吟片刻,伸出五根手指:“五十大洋。”

    “八十。”顾轻风道,“这令牌的份量,您比我清楚。”

    “六十。最多六十。”掌柜摇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青帮的东西不好出手。我收了还得打点关系,风险大。”

    顾轻风沉默三息,点头:“成交。”

    六十块大洋用红纸包好,沉甸甸的一包。顾轻风接过,转身出了当铺。

    他走后不到半盏茶工夫,当铺后门溜出一个小伙计,快步往城西方向跑去——那里是青帮镇江堂口所在。

    *

    悦来客栈后巷,斓曦已采购归来。她换了身粗布衣裤,头发剪短至耳际,脸上抹了层深色膏脂,乍看像个瘦削的少年苦力。脚边竹筐里装着几套旧衣裳、几盒颜料、几罐桐油鱼胶,还有三张假的身份证明——是从码头黑市弄来的,照片空白,自己贴。

    朱环宇也变了模样:道袍换成了码头力夫的短褂,脸上贴了络腮胡,眉毛描粗,背也有些佝偻,乍看老了十岁。

    “钱弄到了。”顾轻风将大洋分成三份,每人二十,“分开走。斓曦,你扮作去武汉投亲的女学生,坐‘民生号’客轮,明天一早开船。道士,你扮作贩药材的行商,搭‘顺风号’货船,今天下午就走。我……走陆路。”

    “陆路?”朱环宇一愣,“不是说走水路分段吗?”

    “计划变了。”顾轻风低声道,“我在当铺露面,青帮的人很快会追来。咱们三个一起走目标太大,分开走,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而且……”

    他顿了顿:“我总觉得,那个抢走碎片的神秘人,可能……在暗中跟着我们。走陆路,更容易把他引出来。”

    斓曦蹙眉:“太危险。陆路关卡多,而且沿途不太平,土匪、溃兵比比皆是。”

    “正因如此,才适合‘钓鱼’。”顾轻风眼神坚定,“如果那人真的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他一定会选最意想不到的路径——陆路。我想见他,问清楚七年前的事,问清楚……他为什么要抢走碎片。”

    朱环宇和斓曦对视一眼。

    “你小子……”朱环宇摇头,“胆子比我还肥。行,那就这么办。不过咱们得约定好汇合的地点和暗号。”

    “武汉,归元寺。”顾轻风道,“每月初一、十五的午时,寺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暗号……”

    他想了想,蘸水在桌面写了两行字:

    “九目非尽。”

    “三星未全。”

    斓曦点头:“明白了。各自保重。”

    三人不再多言,迅速收拾行装,分头离开客栈。

    顾轻风最后走。他将剩下的易容材料仔细涂抹在脸上、手上,肤色变得黝黑粗糙,眼角添了几道细纹,再戴上破草帽,背上个旧包袱,俨然成了个赶路的脚夫。

    推开后门,巷子里空无一人。他压低帽檐,快步往城北方向走去——那里有去往芜湖的官道起点。

    走出巷口时,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客栈二楼那扇窗。

    窗户半开,帘子微微晃动。

    仿佛有人,刚刚还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

    *

    顾轻风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客栈后不到一刻钟,两拨人马几乎同时冲进了悦来客栈。

    第一拨是青帮的人,五个黑衣大汉,腰间鼓鼓囊囊,为首者手里捏着那枚铁牌,脸色铁青。

    第二拨是日本商社的便衣,三个穿长衫的,眼神锐利如鹰,一进客栈就直奔柜台,亮出证件:“警察厅办案,查逃犯!”

    客栈掌柜吓得面如土色,哆嗦着交出登记簿。两拨人同时翻看,又同时抬头对视——眼神碰撞间,火花四溅。

    “青帮办事,闲人退避。”黑衣头目冷声道。

    “帝国商社协查要犯,请配合。”长衫者寸步不让。

    双方僵持片刻,最后还是青帮头目先退了一步——他瞥见对方腰间露出的枪柄,是日本南部式手枪,不是中国警察的配枪。

    “人在哪儿?”长衫者问掌柜。

    “走、走了……”掌柜结结巴巴,“半个时辰前,三个人,分头走的……”

    “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啊……他们没退房,行李也没拿,就、就那么走了……”

    长衫者一拳捶在柜台上,震得茶盏乱跳。他扭头对手下低声道:“通知犬养小姐,目标脱钩了。请她动用‘雀组’,沿江搜寻。”

    “那青帮这边……”

    “不用管。”长衫者冷笑,“一群地头蛇,成不了气候。”

    他们匆匆离开。青帮几人面面相觑,头目啐了一口:“他N的,日本人真当中国是他们家了?走,回去禀报张爷。”

    客栈重归平静。掌柜瘫坐在椅子上,擦着冷汗,嘴里喃喃:“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

    而此刻,城北官道上,顾轻风正混在一队运粮的骡马车队中,缓缓前行。

    车把式是个健谈的老汉,叼着旱烟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顾轻风唠嗑:“小兄弟去哪儿啊?”

    “芜湖,投亲。”顾轻风压着嗓子。

    “芜湖好啊,鱼米之乡。”老汉吐了口烟,“不过这年头,哪儿都不太平。前面青山隘听说闹土匪,劫了好几拨商队了。咱们这队有镖师跟着,还算安全。小兄弟你一个人,可得小心。”

    顾轻风点头,目光却望向官道两侧的山林。

    林深叶密,鸟雀不惊。

    太安静了。

    他握紧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旧衣裳,还有那枚发光的青铜碎片,以及爷爷留下的血书抄本。

    怀中的暖流缓缓流淌,五感在力量加持下延伸到极限。他能听见百丈外树梢上松鼠啃松子的细微声响,能看见三里外山道上扬起的尘土,能嗅到空气中隐约的……血腥味?

    车队忽然停住了。

    前方传来镖师们的呼喝声,还有马匹不安的嘶鸣。

    “怎么回事?”车把式伸长脖子往前看。

    顾轻风跳下车,往前走去。车队最前方,镖头正蹲在地上查看什么——那是一具尸体,穿着粗布衣裳,胸口有个血洞,已经凝固发黑。尸体旁散落着几个包袱,都被翻得乱七八糟。

    “是前天过去的那队行商。”镖头站起身,脸色凝重,“看伤口,是刀伤,一刀毙命。劫财的土匪不会这么干净利落——是专业杀手。”

    “杀手?”一个镖师惊呼,“这荒山野岭的,杀手杀行商做什么?”

    镖头没回答,而是蹲下身,仔细翻看那些散落的行李。他从一个包袱里摸出块木牌,上面刻着个“崔”字。

    “崔家……”镖头瞳孔一缩,“这是成都崔家的商队!他们怎么会走到这条路上来?”

    顾轻风心头一震。崔家?崔世昌的人?还是……崔家另外的商队?

    他悄悄后退,想要退回车队。但就在转身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左侧山坡的密林里,有一点金属的反光。

    是枪管。

    “趴下!”顾轻风暴喝,同时扑向最近的一辆粮车后!

    “砰!”

    枪声撕裂山林的寂静。

    子弹打在粮袋上,爆开一团麦麸。紧接着,更多枪声从两侧山坡响起,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

    “土匪!有埋伏!”镖头嘶吼着拔刀,“保护车队!”

    但这不是土匪。土匪不会有这么密集的火力,不会有这么精准的枪法——不过三轮齐射,就有三名镖师中弹倒地,惨叫声混着枪声在山谷回荡。

    顾轻风蜷缩在粮车后,心脏狂跳。他能听见子弹穿透木板的“噗噗”声,能听见马匹中弹倒地的悲鸣,能听见车把式中弹后的**……

    伏击者至少二十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是土匪,是军队——或者,是伪装成土匪的正规军。

    是崔家雇的人?还是日本人?抑或是……罗璨安排的?

    没时间细想。顾轻风咬牙,体内暖流轰然爆发!他如猎豹般窜出,不是往后逃,而是往前——冲向枪声最密集的左侧山坡!

    “他疯了?!”一个幸存的镖师惊呼。

    顾轻风没疯。他在赌——赌这些伏击者的目标是车队里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东西。赌他们不会对“无关路人”赶尽杀绝。

    但他赌错了。

    他刚冲出车队掩护范围,至少五支枪口就调转过来,子弹追着他的足迹溅起尘土。顾轻风蛇形疾奔,体内暖流灌注双腿,速度提到极致,竟在枪林弹雨中生生冲上山坡!

    伏击者显然没料到有人能这么快。等他们调转枪口时,顾轻风已扑入树林!

    “抓住他!”有人用日语喊道。

    果然是日本人!

    顾轻风心头雪亮,脚下不停,在树林中穿梭跳跃。子弹打在树干上,木屑纷飞。他凭借强化后的五感,总能提前一瞬避开弹道,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

    前方出现一片断崖,深不见底。后有追兵,前无去路。

    顾轻风一咬牙,纵身跃下!

    不是直坠,而是抓住崖壁上垂落的藤蔓,如猿猴般向下荡去。追兵冲到崖边,对着下方疯狂扫射,子弹擦着身边飞过,打断数根藤蔓。

    顾轻风足尖在崖壁凸起处连点,几个起落已下到半山腰。下方是一条山涧,水声潺潺。他看准一处水潭,松手坠下!

    “噗通——”

    冰凉的潭水将他吞没。他屏息下潜,借着水势往下游漂去。追兵的脚步声、呼喊声在崖顶渐渐远去。

    潜游约莫半里,顾轻风才在涧边一处岩石后冒头。他爬上岸,瘫在石滩上大口喘息。

    包袱丢了,衣裳湿透,脸上易容的膏脂也被冲掉大半。但万幸……怀中的青铜碎片和血书抄本还在,用油纸包着,勉强没湿透。

    他仰头看着崖顶方向。枪声已经停了,死寂重新笼罩山林。

    那支车队……恐怕无一幸免。

    顾轻风闭上眼睛。那些镖师、车把式、还有同行的几个路人……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成了这场争夺中的炮灰。

    “崔家……日本人……”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碎片,碎片已经被神秘人抢走了。那他们伏击这支商队,是为了什么?

    他忽然想起镖头从尸体包袱里翻出的那块“崔”字木牌。

    成都崔家的商队,不走长江水道,却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官道上……运送的,恐怕不是普通货物。

    顾轻风挣扎起身,脱下湿透的外衣拧干,重新易容——这次他把自己扮作个满脸病容的痨病鬼,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走路也佝偻起来。

    然后他循着原路,悄悄摸回伏击地点。

    战斗已经结束。车队横七竖八地倒在官道上,粮袋被刺破,麦粒撒了一地。尸体散布各处,鲜血染红黄土。伏击者已经撤走,只留下几个穿黑衣的人在清理现场——他们将尸体拖到一起,浇上火油,点火焚烧。

    浓烟滚滚,焦臭味弥散。

    顾轻风躲在山坡树后,凝神观察。那些黑衣人动作麻利,显然是干惯了这种活计。他们在焚烧尸体前,会仔细搜刮每具尸体身上的值钱物件,但更重要的——他们会检查每辆车的底板、夹层,甚至把粮袋全部划开翻找。

    “在找东西……”顾轻风暗忖。

    果然,一个黑衣人从领头那辆马车的夹层里,拖出个铁皮箱子。箱子不大,却异常沉重,两个人才抬得动。他们撬开锁,里面是……金条?

    不,不是金条。距离太远,顾轻风看不真切,但能看见箱子里反射出的暗沉沉的光泽,像是……青铜器?

    黑衣人将箱子重新封好,抬上一匹驮马。为首者打了个手势,众人迅速撤离,消失在另一侧山林中。

    顾轻风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确认他们真的走了,才小心翼翼地下到官道。

    焦尸堆还在燃烧,热浪扑面。他忍住恶心,快步走到那辆被搜过的马车旁。夹层已经被彻底破坏,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暗格。他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点坚硬的、冰凉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半块玉佩。

    玉佩雕工精致,是双鱼衔珠的图案,但从中断裂,只剩一半。断裂处有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火烧过。

    顾轻风翻转玉佩,在背面看见两个极小的篆字:

    蒼梧。

    爷爷的名字。

    他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这玉佩……是爷爷的贴身之物!他小时候见过,爷爷总是挂在腰间,从不离身。

    为什么……会出现在崔家商队的暗格里?

    顾轻风握紧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一个可怕的猜测,如毒蛇般钻进脑海:

    崔家……和爷爷的失踪有关。

    不,不止崔家。这趟商队运送的青铜器,显然是要交给某方势力——日本人?还是罗璨?而爷爷的玉佩在其中,意味着……爷爷可能还活着,但被囚禁在某处,这玉佩是信物,或者是……威胁?

    他想起犬养海平在拍卖行说的话:“你爷爷还活着。在帝国某个海岛研究所,活得好好的。”

    当时他以为那是谎言,是诱饵。

    但现在……

    “爷爷……”顾轻风喃喃,眼中血丝蔓延,“你到底……在哪儿?”

    山风呼啸,卷起焚烧尸体的黑烟,如一条条扭动的黑龙,升向铅灰色的天空。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官府的人终于赶到了。

    顾轻风收起玉佩,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修罗场,转身没入山林。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

    但有些真相,已经露出冰山一角。

    而他,必须走下去。

    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地狱。

    (第一卷第一章·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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